北京冰上的孩子(图片源自网络)
壹
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小时候北京的雪特别大,天特别冷,常常因为西北风并不呼叫,雪一绺子一绺子往树上撞,墙上撞,电线杆上撞。往红色的公共汽车和蓝色的有两条大辫子的无轨电车上撞,往自行车,三轮车,行人的脸上斜斜地撞。但是一点都不疼,甚至张口伸出舌头贪婪地舔雪。天也真不是特冷,得到雪停了,一刮嗷嗷的大风那才叫冷呢。通常一下就很大,不一刻全北京就白了,人自然也都白了,所有人都穿上雪衣,都是雪人儿。“燕山雪花大如席”虽一般说是有些个夸张,但李大仙为啥不说别处专说北京?为啥不说东北大兴安岭西北新疆边塞?那块儿虽然说得也生动逼真,像“单于夜遁逃……大雪满弓刀”啥的,说得伸手可触,简直要绺一下如在眼前的弯刀。但还是不如李白李大仙人,事实上就算刨去夸张成分北京的雪看上去也绝不比西北东北那边小,西北东北都太空旷太自然,北京有空间格局,有空间格局雪就有样子,一处四合院上空的漫天大雪可不就“大如席”吗?这不是夸张,不世天才就是不世天才。无可怀疑也只有李白能发现这样的视角,这往后我以为大中小学的老师们绝不能再将此作为夸张的修辞范例讲解,李白比谁都了解幽燕。扯远了,当过老师的人总爱扯远,现在还是扯回来说我小时的北京。
是的,雪天一点都不冷,院子上空一“大如席”时我们前青厂胡同的孩子就立刻跑出院子接更大更长的棉被——整个胡同上空的雪。我们跑到外边滑雪,打雪仗,堆雪人,滑冰车。我是那种比较夸张的人,雪下得那么欢,总嫌胡同窄,便不在胡同滑雪,总是穿过我们前青厂再穿过西琉璃厂一直跑,跑到南新华街在大马路上滑,一出溜一出溜地追公共汽车。照说我们前青厂琉璃厂在北京不是窄的胡同,但我在大街上野惯仍嫌它窄。另外也有其他原因,如胡同的雪杂沓不平出溜不远,没有飞的感觉,大马路则不然,公共汽车特别是无轨电车快进站时踩刹车总是轧出一溜闪闪发光的硬雪,那滑上去就像在冰上一样才像飞呢!那时张开两手就像长了翅一样才过瘾呢。
从小我好像就是和别的孩子不同,反正十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没人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这点就无人可比。而我又有一个毛病,就是干什么都要干痛快了,院里孩子一下雪也兴奋也人来疯但满足于胡同,我总是跟着公共在漫天大雪中跑,公共在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天空被更宽的街道甚至被我眼前的天安门广场分割,被紫禁城分割。当然这么追着大汽车疯跑得多危险呀,我也知道危险,一不留神就冲汽车轱辘底下去了,只要一次我今儿也就甭跟这嘚啵了。事实上照现在的话说几率多高呀?后怕但现在我也不后悔,我觉得为几率付出代价完全可以接受,因为“几率”里体现出的一种精神远胜几率本身。生命固然可贵,精神价值更高,精神是广谱,会照耀几率之外更多的东西茁壮成长,丰赡生长。当然,我也常常想起来司机伸出脖子破口大骂:小免仔子找死呢!事实上我不止一次摔倒,但也不止一次我竟然扒着公共汽车车尾出站……骂也值当,毫无疑问。
套色木刻(罗雪村作于上世纪80年代)
贰
那时整个冬天我不穿棉裤,棉鞋,只穿一件空心棉袄,一条绒裤,一双解放鞋。解放鞋从学前的25号一直穿到上中学的37号38号,并且一年四季没穿过别的鞋,只是这种黄绿色的模仿解放军的胶鞋。通常穿到后期鞋底磨得光光溜溜,那滑起雪来才带劲儿。最恨下雪时穿的是新胶鞋或次新胶鞋,底儿还没磨平,滑起雪来疙疙棱棱,十分不痛快。有时干脆找出露大脚趾头的旧解放鞋,脱了鞋,十个脚趾头就像十根黑色的火柴头,看着那叫一个喜欢,但一会儿便冰凉冰凉,得赶快钻被窝。因为冬天我不仅不穿棉屋里还不生火,没任何取暖设施,唯一取暖的就是被窝和一只时在时不在的大黄猫。我猫的故事这里就不说,专门写过一篇《大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一读,我们家大黄简直就是另一个我,永远和我斗智斗勇。
雪一停,大北风白毛风呼号如鬼哭狼嚎,窗棂抽了筋似地抖。那时零下十五六摄氏度近二十摄氏度是常态,没什么寒流,天天都是寒流也就没寒流,反正我小时从没听过寒流这个词儿。是的,多冷都不生火,就那么生冻着扛着,不行了就到外面跑或四处找我们家猫。为什么不生火?倒还真不是没钱,是,钱不多,但买煤的钱还是有。不生火是因为父母怕我一个小孩子中煤气,一命呜呼,怕我封不好火,或忘了打开火门,或者不定怎么又一不小心就玩完了。反正我也不知怎么哪来的一股疯劲儿,每每有人惊叹我冬天不生火还不穿棉鞋棉裤我就特别有一种挺邪的骄傲,因此一下雪就疯了,追汽车。
雪后人踩车轧很快会变硬,快到春天太阳一出雪会化,到晚上和第二天早晨又冻得杠杠的,成为冰面,彼时各个胡同就是天然凝冻的河流,像冬天江南的水网,河上成为胡同孩子的乐园。我们排着队冲,杀,高喊着什么故意冲撞,摔倒,一倒一片,相互抱着滚滚成一大团。白天车多人多,还要上学,玩得不痛快,到了晚上,有的人忽然做了土制的冰车,一下冒出来,那才叫我羡慕,比光是用脚滑又不一样,就好像有了战车,一下升级了,步兵对车马那是什么感觉,那真不是一个等级。冰车其实很简单,几块木板横竖一钉,底部的竖条上绑上两根粗铁丝,再有两根火筷子就齐活,盘腿一坐杵火筷子便飞起来。但别看简单,那时生产资料奇缺,不是人人都能做,反正我一个小孩家里没大人既不会做也没木板铁丝,只能在后面推人家。说实在这也都特开心,要是偶尔谁恩准我划上一小会儿战车,简直美死了。有人想了土办法,把家里的土箱子——就是倒脏土的垃圾箱绑上铁丝拿出来也能滑,这又多了一种奇怪武器。我们步兵和战车分成两拨或三拨甚至四拨喊着“夏伯阳,冲啊!”全是苏联电影里的台词,杀得是人仰马翻。打得格外热闹。
铅笔画(罗雪村作于上世纪90年代北京)
叁
漫长的无雪的日子,因为怀念自然赐予的欢乐,有时大晚上我们院孩子悄悄接了一大桶水,倒在胡同马路上,顷刻就结了一层薄冰,光溜溜,亮闪闪,光可鉴人。那是真正的冰,不是雪,比雪后化了冻冻了化杂沓坑洼的脏冰滑多了!那叫一个兴奋!摔起跟头都比脏雪摔得漂亮花式,惊心动魄,一摔就出去老远。也真能把人摔疼了,骂骂咧咧,哭哭咧咧,为此打架是常有的事,野性此时也特别容易暴露出来。但这不是主旋律,顶多算是欢乐主旋的装饰音,跳音,是主旋不可或缺的,否则就不叫冬天,或音乐。还有一些跳音或装饰音,比如骑自行车的人把我们骂死了。最恨我们的还有晚上例行的运煤车运脏土车司机,车开到人工冰上打滑,下车跺脚骂。但这些和我们不多的欢乐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而且事实上我们也知道马路上泼冰有点出格,因此并非日常,只是猛不丁偶一为之。野蛮生长其实也不全是野蛮,野蛮中的秩序实际依然存在,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上初三时,一九七四年或一九七五年左右,北京好像突然兴起了滑冰热。京城各有水面的公园,像陶然亭,青年湖,北海,都有人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旧冰鞋滑冰。这种滑冰热好像和苏联解冻文学涌进来是同一时期,不知谁影响了谁,《热的雪》《多雪的冬天》《人世间》在底下流行。有一次我们院一个顽主,打架出了名,也不从哪儿弄来了一双跑刀冰鞋,我们一窝蜂跟他去了陶然亭。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滑冰,有时两手背后,有时一手背后,哈着腰转大圈,太新鲜了,好像又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别人不说了单说我,我们五六个人等排到我了,兴奋得简直浑身打战:听说动物世界胆汁质的都这样,一兴奋就哆嗦,比如小狗。我也这样,简直抖得穿不上鞋,穿上了系不上鞋带。对于穿惯解放鞋的我来说穿皮鞋而且还是冰鞋,简直一步登天破天荒第一次,你们知道二十五号穿到三十五号那是怎样单一漫长的经历?这会儿脚下是一对亮闪闪的钢刀,从没见过那么多扣眼鞋带那么长!这就是文明吗?我真的第一次隐约感到一种文明的东西。当时是说不出什么,但印象太深了。人最深刻的东西是说不出的东西,是沉默的东西。类似印象到了我上大学时已十分清晰,对,就是文明的东西,物质文明说穿了就是精神文明。至于精神文明的书,比如经典,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上大学时疯读经典一如当年突然穿上冰鞋。虽然多年后回想那其实是一双旧冰鞋,刀刃儿几乎都没了,只剩下了一点点。原本棕色的皮面,已磨得快成灰的,变形走样得厉害。但当时对我而言无异于水晶鞋,以致后来看露天电影《灰姑娘》,对那鞋竟有一种特别的说不出难以言传的沉默的情愫。扯远了,还是说回来,总算在别人帮助下穿上了旧冰鞋,但哪儿站得起来呀!一站就趴下,一站就趴下,一站就趴下,每次两腿就不由自主地分开,比螃蟹还难看,同伙哈哈大笑。别笑,所有人都一样,是笑自己。
滑冰是个技术活,本来应该有人教,但没人教。顽主说:教什么教,学什么学,上去就玩了命跑,摔不死,一会儿就会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一会儿还就真的跑了起来,顽主说跑得越猛越玩命就越快会滑,结果发现越跑越稳,腿没机会分开,后来竟真的站起,滑起来,一天我就基本会了滑冰。甚至还试着倒脚,手背后,虽然极不规范,依里歪斜,野路子,但毕加索是规范的吗?不就依里歪斜?回想起来我那时难道不是冰上的毕加索?还真不是毕加索,毕加索人家功底好着呢!(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