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拍国内唯一驯鹿部落8年的导演顾桃在城市

纪录片导演顾桃在北京租住的四合院里搭了两个蒙古包。他高个、长发、有络腮胡,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汉。作为内蒙古人,两个蒙古包是他在城市中建立起的同故乡和自然的联系。

年的春节,顾桃来到大兴安岭深处,开始接触和拍摄在原始森林中放养驯鹿的使鹿鄂温克部落。当时,正值这个部落的动荡时期。

使鹿鄂温克部落以狩猎和放养驯鹿为生。距今年前,他们从西伯利亚迁徙到大兴安岭的西北麓,在山林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吃兽肉、穿兽皮,住撮罗子(由树皮等制成的尖顶型简易房屋)。

年,国家开展生态移民,使鹿鄂温克族人相应号召,放下猎枪,集体搬迁至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根河(县级)市市郊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以下简称“敖乡”)。

顾桃的镜头记录了这一新旧交替时期的部落族人和他们的生活。

失去猎枪,许多人变得脆弱、失落,只能用酒精来稀释悲伤。而来到敖乡前,顾桃也在城市中感受过巨大的卑微和失落。在他的拍摄作品里,一个失落的现代人与一群迷茫的原始部落,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年7月,顾桃重返敖鲁古雅的摄影日记《敖鲁古雅·敖鲁古雅》出版。8月,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的使鹿鄂温克老人玛利亚·索去世。一个被遗忘的边地群像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走进大兴安岭深处、与使鹿鄂温克族人密切接触的8年中,顾桃窥见了这个坚韧、悲悯、宽宏、聪慧的民族秘密的一角。在城市和森林间往返的日子里,他重新思考着二者的关系,也得以重新找回自己的节奏。

9月底,九派新闻在西安见到了顾桃,微醺后,他讲起了自己和使鹿鄂温克部落、和大兴安岭的故事。

01玛利亚·索:森林里的一棵树

玛利亚·索应该算是我们父子两辈的朋友。在我小时候,父亲顾德清就曾拍摄过她和族人,和他们在森林里游猎。

年轻时,玛利亚·索是部落里优秀的猎手。年搬迁,她是部落里唯一一位没有下山的人,有很长的一段生命都在森林里单纯地度过。

年9月20日,内蒙古阿龙山猎民点,玛利亚·索在烤列巴图/视觉中国

我管玛利亚·索叫额尼,在鄂温克语里是母亲的意思。年上山,我跟何协(玛利亚·索的儿子)说,我父亲看到我在森林里拍的素材,特别想来看一看额尼,但他去世了。

玛利亚·索是不说汉话的,何协就用鄂温克语跟她说,顾德清去世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细节,因为她打列巴(类似面包,是使鹿鄂温克人曾经的主食),手上很黏,她就不断地搓掉那个面粉,弄得干干净净之后,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帐篷,完了去拿一幅犴皮手套。

犴达罕是大兴安岭森林里体态最大的动物,威武,敏感,拥有尊严,它在森林里特别神圣,很稀少,你很难找到它。何协曾经说过,猎枪被收了之后,他想用最传统的方式去猎获一头犴,传统的方式是自己的冷兵器,也就是用刀。

犴的鼻子柔软细腻,让它对环境特别敏感。在森林里,人和动物是一样敏感的。玛利亚·索给我手套的时候说:你爸爸没有来,你要把它带回去。

手套本来是很轻的,皮子她都梳好了,我就感觉拿不住,因为我的反应就是:这个手套是她自己缝的,上面有犴皮,手掌的大小、要长出多少都是她设计好的,一直给顾德清留着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玛利亚·索,是在年的春节。那时候,我去了一趟根河,在她女儿家见到了她。

老太太很精神,系着小头巾。她的桦皮盒还在旁边。虽然女儿家是楼房,但是她在自己的气场里,就感觉跟森林有关系似的。

之前我在森林里见到她,她都在默默打列巴,要不就是喂小鸟,每天把瓜子磕完放在手上,等她的小鸟来。

她在楼房里看起来似乎很安逸,但你想,这就像把森林里的一棵树搬到城里的客厅里。大树不是花花草草,这种违和表现出来就是,她很安静、不交流,自己默默坐在那里发呆。

有很多记者问我,玛利亚·索老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就说,是一个老人,但她一直住在森林里。

我觉得人最大的能力不是创造,而是承受。她就像一棵树一样,承受生活里的一切。我们可能跟不上她的成长。这个树长大,就是森林里又粗又高又壮的那一棵,我们只能仰望。这就是她给我的感觉。

森林是大自然的学校,那里有代表天文的星星,代表地理的河流,和它自己的历史。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晚,玛利亚·索看月亮有个光晕,说月亮“戴头巾”了,你们赶快出去整绊子(柴火)。我们下山一看日历,已经到了“三九天”——北方最冷的节气。老人住在森林里,根本没有日历和手机,但她能读懂自然传递的讯息。她知道驯鹿什么时候会往哪走,让我们到前面先去搭帐篷,把鹿找回来,大家就按她说的行动。这些是她在森林里的经历形成的知识和智慧。

有根的才叫树,要不就是一个倒木,树的根是在地底下的,你挖不出来,所以我形容她是森林里的一棵树。

玛利亚·索,从她存在到她去世,中间的变化就凝聚在一棵树上,这是我的理解。

02一个单纯、直率、重感情的民族

你从玛利亚·索和她的族人身上可以看到,这个部落是坚韧、悲悯、宽宏、聪慧的,也是直率和重感情的。

猎人有自己面对猎物的方式。为什么叫狩猎文化?有季节、有顺序地去猎取,精简森林里的老弱病残,这就是狩猎。

秋天的时候采集野果,比如说采蓝莓,鄂温克叫都什,他们会一粒一粒地摘下来,这样第二年还能长出新的来。

到冬天了,森林里静悄悄的,他们需要一副灰鼠的手套或是一点肉干,于是就只猎取灰鼠。处于发情期的动物、怀孕的动物都是不能打的。

同时他们又是直接的、很重情义的。我年刚到敖乡的时候,何协的媳妇问我,你是顾德清的儿子吗?把身份证拿出来。我“咔”掏出来身份证,他们说你不用拿了,跟你开玩笑的,你这脸就是你爸的脸,就是顾德清的脸。

有一天我跟何协一起喝酒,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我身上是他的被子,他自己在门口一个绊子垛上,打着呼噜在那睡。前一天晚上,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怕我的被子掉地下,还给我盖个被。我爸的书里还写过,虽然在帐篷里,玛利亚·索的丈夫拉吉米,吐痰也一定要吐在一个专门的地方。他们不会忽视这些生活的细节。

你看纪录片里的柳霞(在山上养鹿的鄂温克女人,丈夫去世了,儿子雨果被送到无锡上学),喝酒、打架,其实也只是他们性情的一角。

柳霞说,她喜欢太阳。她叫儿子“喜温”,是鄂温克语里太阳的意思。没啥事就看看太阳,看看星星,她觉得星星是她的孩子。我形容柳霞是一个诗意的母亲,那种诗意里是一种最忧伤的、最难以释怀的情愫。

这种诗意的出口就是太阳,因为太阳最直接,太阳比森林里的树都高,热烈,能给人类温暖。有一段当时就没剪进去,柳霞躺在帐篷里,太阳从一个小窗户直直地射进来,她脸上都冒油了,还在那自言自语:“太阳是我的儿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能拥抱你么。”

森林里阳光很足,那时候很热,要是怕晒,一转身她就可以躺到帐篷的影子里,树荫下也是凉快的,但她没有。

那一段拍得我特别难受,最后哆嗦地,完全拍不了了。我感觉他们是一群很直接的人,不管什么问题、什么矛盾,他们都直面,不回避。

柳霞和她的驯鹿图/顾桃

记录片里,有一个柳霞的弟弟维加打她的镜头。之前有记者问我,怎么处理片子里这种暴力的镜头?我说这不是暴力,暴力是充满仇恨的,但在森林里,大家都是很直接、很纯洁、很简单的。

这个事情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维加因为酒的事情把柳霞打了。第二天得还回来。但柳霞没想到凳子里有一个铁片,就把维加的脑袋给刮了。

其实有些后面有些镜头剪辑师没剪进去,柳霞把人打了怎么办?跑去小卖部,赊两瓶酒,再赊个罐头,就回来道歉了。没过多久,两个人又开开心心地聊天。

他们是没有恨的,只是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是一种行为处事的方式。

03“我只是在现场,打开了摄像机而已”

其实我拍“鄂温克三部曲”(《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犴达罕》《雨果的假期》),是想表达我自己跟这个民族相处的过程中,那种最直接的感受。

这些纪录片的主题,就是提出这些问题:失去猎枪了,这个民族是不是还有猎人一样的勇气、自信心和存在感?森林里,失去猎枪的猎民和森林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我拍摄的是一种人和一群鹿。鄂温克人不是每个人都有鹿,养驯鹿的人,影片里的何协、维加、毛谢、柳霞,他们是局部。

其实在森林里,养驯鹿的一共有5个猎民点。我为什么拍他们这个猎民点?因为是我父亲多年以前拍的,而且这个猎民点太丰富了,这里有最好的猎人,也有小孩、中年、老人。他们对下山这件事的态度和反应可能都不一样。

顾桃和维佳图/顾桃

片子出来的时候,有记者说拍得很深刻,我说不是的,是影评人、记者把它深刻了,我作为一个记录者,我只是忠实于现场。

我第一次对森林有印象,还是在一九八几年,我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我爸在卧室里,把昏黄的灯泡换成了红灯泡,“啪”一下拧开那个灯,要把相机里的图显影到相纸上。

相纸在药水里,慢慢地,黑白的森林出来了,驯鹿出来了,驯鹿上坐着一个妇女,前面有雪,有驯鹿的脚印。

我等相纸显出影,拿起来,在整个暗红色的空间里看,一个暗红的灯光里的黑白世界,一个我不知道的森林的世界浮现出来了。

等我自己真正去敖乡、走进大兴安岭,是在年的春节。

那时候,族人们盘着腿、拿着茶缸子,在一个客厅和卧室里喝酒。一开始的时候还唱歌。后来有人谈论起年的生态移民,人要下山,鹿也要下山。那种悲伤感就慢慢笼罩过来了,从窗户,从木刻楞(一种俄式木屋),从烟囱、窗户、门缝弥漫进来了。

我的左手边是一个空的客厅,悲伤开始涌入的时候,两个即将退役的猎犬在那发情交配。

那个时候,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世界。酒精、性情、人的悲伤,和两个猎犬的欲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那时候,我觉得相机不够用了,因为光看着照片,这种感觉你解释不清楚,也描述不出来。我需要动态的记录。

所以后来我说,我不是学者、不是专家,我只是到了现场,在我自己感受到的现场,开机了而已。

我从来不会让人坐下来,好好地录一个,他们在纪录片里的流露都是不自觉的、很真实的一个状态。

我觉得纪录片导演叫纪录片制作人更合适,因为他是看到了一个现象,要提出一个问题,它没有导和演的这种成分。

每个人在城市里、在乡村、在牧区、在沙漠、在旷野,都有自己的感受,跟教育背景没关系。人先天性的东西在自然里剥落之后,就剩下你自己的感受。

04森林和城市的钟摆,指针合二为一

从年起=,到今年,我遇见敖乡正好20年。现在的敖乡打造得挺好的,住的地方离市区很近。听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部落,要买票进去,里头有驯鹿,有打猎的体验,还有一些手工艺品。

但所有的变化都是使鹿鄂温克人在承受、在接受的结果。以前,我看到的这个民族,包括我自己,都是一个在森林和城市之间摇摆的状态。

维加说他姐姐柳芭像是一个痛苦的钟摆,摆在现代文明和古老森林这种传统的方式之间。他姐年大学毕业,是使鹿鄂温克部落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到了呼和浩特出版社。

在城市里,她想念森林,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城市。这里有美术馆、展览,有她的同学,有酒和艺术,有谈论与交流。但对于城里的人来说,她是少数民族,跟他们不一样的。回到了森林,族人又说,这孩子是城里人。就像维加说的,她像钟摆一样,很孤独,在两边来回都找不到自己。

但不要以为他们不接受外界的东西。对于没有接触过现代事物的人来说,无论在哪里,它都是新鲜的。人要坚守一个东西的时候,同时也要突破一个新鲜的边界。

最早我上山的时候,一个不知道谁放那的录音机,“咔”一摁,有羽泉的歌。何协觉得声音还不够大,拿个大茶缸子一放,就有回音了。安装太阳能的那一天,何协还在旁边蹲一晚上,他怕鹿撞坏了。他们也在小心翼翼地探索这个边界。

柳霞的儿子雨果,那时候10岁左右,我觉得他也在找森林和城市的连接。森林里没有在火炉子里去烧烤的习惯,从无锡上学回来之后,他就不知道在哪找个香肠在火炉上烤。

鄂温克很多年轻人,后来也出来求学、工作,但不是所有人最后都留在了城市。雨果在成都唱rap,又在北京上学、打工。现在再回到森林之后,他开始拍短视频,也用自己的方式在森林里建立他的生活状态了,这样也挺好。

敖鲁古雅修建中的博物馆图/九派新闻记者陈冬艳

徘徊是正常的,我自己也在城市和森林间徘徊过。正是受了城市的影响,我才到大兴安岭拍摄纪录片。

20多岁的时候,我到了北京,住地下室。我还觉得挺浪漫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人,愿意从井里望出去,看到天、看到地,看到别人的呼吸,看到鲜花,地下室也没多深。

从地下室三层搬到负一层的时候,我的房间有了一截窗户,把手机放那,有信号了。窗户外面是个公园,里面有一个椅子,有一对青年男女,搭着肩膀,两个脚磕在一起。我趴在窗边,站在凳子上,等我的手机有信号。看到公园里这幅场景,我就觉得,这是北京,这是有爱情的城市。

但等我一从凳子上下来,我就成了别人的背景,没有了归属感。

后来我开始给别人拍照,一年挣了2万块,我就特别难受,我说明年不挣4万块钱,不就证明你没干好,后年还得挣6万。

我是一个充满卑微感的人,面对一个越大的城市,就觉得自己越微小,越脆弱了,但我还得在朋友面前假装自己能驾驭这种生活,去应酬、请客。没能建立起自己所追寻的东西,我觉得自己迷失了。

年,我去筹备纪录片拍摄的事情,私心是想远离城市,因为城市有社交圈。我年去森林的时候,它是没有这种社交圈的,还是一个很单纯的、比较原始的状态。

就是为了找到这种自我确认的感觉,所以我带着相机,沿着我爸之前的轨迹,去到了森林里。到了那,突然感觉能喘气了。

就像我说的,回到北方、回到森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九派新闻记者陈冬艳覃钰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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