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春波来源:中国艺术报
某个冬天的晚上,天气就像现在这样,冷下来了,夜色又很深,大楼里的灯三三两两都已灭了。穿过办公室里的一排书架,就看到一面白墙,墙上挂满了一个个黑色的木盘,绵延的线条,狭小的空间,是赵宗彪的另一个世界。
记得那晚我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聊起木头,他拿出了一把小小的刻刀给我看,这些圆圆的木盘子就是他刻的。空余的时间里,他就握着这把坚硬的刀,一刀刀,在木头里,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江南,刻出了家园风物的万千鲜美,刻出了自由心灵的种种向往。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木刻,觉得很是新奇。只知道他的文章写得极妙,没想到刻木头也这么好。后来想想,文字和线条,纸和木头,平面和立体,传统和现代,只是不同的载体,超然物外的、对美的触觉、情绪和思想都是一脉相通的。
一晃,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了。就在几天前,当我收到赵宗彪的新书时,它突然又跳了出来,好像就是眼前的事。
这本新书就是他的木刻集,书做得别致,封面就镶嵌着一片圆形木块,刻着四字书名:木上江南。以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为纲,收录了他的一百八十个木刻作品,每张图又配了几句文字,隽永优美如诗,是他的夫人、著名作家王寒写的,可谓珠联璧合。作为像我这样常年买书的人来说,翻着就有些爱不释手了。其实,近两年来,我也去看过赵宗彪的多场木刻展,从台州到杭州,已经办了十几场,观众反响爆棚,引起了业内外人士的 看着那一个个黑白的画面,更觉得是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诗意之美,让人沉浸在“人散后,一勾淡月天如水”的情境里。每一根线条一点不复杂,简约自然却又意味深长,它们又是灵动的,意境悠远,流淌着生命的气息,可以给你无限的想象。
飞鸟、游鱼、懒猫、屋檐、古墙、山川、蒲扇、桂花、星空、莲藕、木马、风车等等,都是江南的生活里最平常的东西,但是在赵宗彪的刻刀下,万类霜天竞自由,有了一种温润的力量、情感的厚度和自由的张力。也正是来自于平常的生活,正是这种朴素的、诗意的、纯真的、共情的,引起了观众和读者的共鸣。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其作品才这么耐看。
刻刀是坚硬的,故乡是柔软的;画面是有限的,心灵是无垠的;江南是固态的,乡愁是移动的;木盘是黑白的,生活是多彩的。
比如他刻的一把农家竹椅、一张小凳、一张小桌,桌上是几块西瓜,边上还有一只小猫,这样的画面是静态的,但看了,会让你想起很多。想起自己小时候,坐在板凳上乘凉,在月下听祖母讲故事,如今都已成为美好的回忆;比如他刻的一个打伞的江南女子,虽然不见面目,却让你看到一种含蓄的美,感受到内心的雀跃,谁的心里没有住过这样的一个女子?比如他刻的蓑衣、锄头、稻草人,让人看到的是乡下的原野,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是金黄的丰收乡村的笑语,是日渐远去的农耕文明;比如他刻月下的小舟,刻舟里的莲蓬,你可以看见江南的莲叶何田田,看见荷塘月色里与友人泛舟……
万物有灵,江南的一切是那么美好,春风秋雨,寒来暑往,四季变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花木还是生灵,无论是一盆静态的花,还是一只歌唱的鸟、散步的猫,在黑白色的木盘里,是一个空旷和丰富的世界,散发着自由的气息。因为除了画面,你还能感受到人的气息、人的情感和故事、记忆和想象,这些超然物外的东西,是艺术的力量,打动人心。
赵宗彪的木刻看起来只有寥寥几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但构思却很巧妙,可以说,简约而不简单。这个点这条线,刻在哪里,用阴刻还是阳刻,用粗的还是细的,怎么布局,都不是随便的,都有着艺术的处理。在以前,木刻是匠人,在现代,赵宗彪如果是个匠人,那么就是一个哲匠,刻着对生活和世界的思考。这种思考,通过一把刻刀一块木头很轻松地表达了。
我和赵宗彪认识多年,他高高瘦瘦,是个硬气的人,就像他墙上的木刻,黑白分明,这或许是和他家乡天台这方风土有关。他热心、真诚、重情义,比如给酒量差的朋友挡酒,宁可自己喝醉也不会让朋友醉。在很多人眼里,他是谦谦君子,有士人的风范。
在木刻之前,他更出名的身份是作家,文字圈里的人知道,他的笔也和他的人一样硬朗,写杂文,写评论,写文史,字如铜豆一样铮铮作响,这些年已经出了十几本书,这本《木上江南》是最特别的,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他:当年这名在北固山麓意气风发办文学刊物的理想少年,经历了从政、报人之后,如今拿起刻刀,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沉醉在黑白之间,雕琢故乡风物,并且有了不菲成就。
以笔为刀时,他呈现给人的更多的是硬朗的斗士;以刀为笔的现在,他给世界的是另一种身份,一位沉吟而柔情的诗人。不变的则是那股独立的思想,那颗纯粹的初心。
故乡在江南,就是根在江南,所以,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江南,一把刀,刻不尽江南的无限好,喜悦也好,惆怅也好,愿这样的美好可以在赵宗彪的刻刀下继续延续。这是文明的延续,也是情感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