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展厅,就把我给震住了。此前,我以为中国当代罕有一流的艺术家和思想家。现在看来,是我的偏见和无知。
四千多个宋体“汉字”,漂浮在这个黑白的、几乎封闭的空间里,仿佛葛饰北斋画中的神奈川巨浪,叫人看了,直觉铺天盖地,不由分说,劈面袭来。这是那种叫你看了会怀疑自己智商的艺术品。因为过去二十年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到了这里,全然失去效用。你眼睁睁看着,却“看不见”,不明白。
不必过分自责——那些所谓的“汉字”,其实都是假的;没人能从中看得出一个真实的汉字,包括徐冰自己——而这,正是徐冰设计《天书》的初衷。
《天书》
年,32岁的徐冰在一间狭小的宿舍里,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造字计划。此时,他已获得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
他找来刻版画的梨木版和锯子,反复计算每个字块应该的大小,试图把字块的六面都锯成严格的90°,好把字稿转印到木块上,然后刻字。他是一个行动主义者,其格言是“光想没有用,只要动手,就在向最后的结果接近”。
四千多个假汉字,大约花了徐冰两年时间。刻字难不倒他,22岁考入中央美院版画系后,他已经创作了一批以乡村生活为主题的木刻版画,经验老道。这批版画记录了他在一座塞北村庄里的知青生活,涵盖人物和风景,共有多幅,合称《碎玉集》。每幅木刻只有掌心大小,笔法简约、天真,为他在艺术圈赢得了最初的声誉。
《碎玉集》草稿
尽管知青生活是“文革”的产物,徐冰仍留恋其纯真和质朴的一面。期间,他进行了最初的美工实践,和当地农民、知青一起,做了本手工油印刊物《烂漫山花》。题目源自毛泽东诗词:“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徐冰第一部关于“书”的作品,他负责美术字体和插图部分。这段训练,让徐冰掌握了多种字体,熟悉了汉字的间架结构,这些经验呈现在日后的创作面貌中。
此外,从这座古朴偏僻的村子里接触到的“民俗学”,也或多或少让徐冰获益。他在村书记家的柜子上,第一次看到“招财进宝”原来可以写成一个字;村里办丧事,请他去写“鬼画符”——一种谁都看不懂,但据说能与阴间沟通的文字。
有心人若注意到这两个细节,将它们与徐冰后来制作的艺术品对比,就会发现其中隐秘的草蛇灰线——《天书》正和“鬼画符”一样,谁都看不懂;而《英文方块字》,则是把一串英文字母,写成一个字。
《烂漫山花》
在徐冰的自述中,“文革”并未浪费他的时间,相反让他收获颇丰。其实,这得益于他特别的人生观:“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对于已经发生的问题,徐冰的态度,不逃避也不调侃,而是“在剩下的东西中,看看有多少是有用的”,穿透事物无用甚至令人憎恶的表层,找到最有价值的部分,物尽其用。在此,艺术家徐冰是理性的,冷静的,实用主义的。
后来,他又把这种人生观发展为一种独特的艺术观:任何材质都可能对艺术有用,关键在于如何把其瑕疵的部分转化成有益的、别人没有的东西。
三年知青生活,徐冰最引以为自傲的是自制力。他和其他知青比两件事情:一是看谁不抽烟,二是看谁耐得住不回家探亲。结果只有他赢了:插队期间,一口烟不抽,只等有美展时才回京。
他很能克制人的本能欲望,例如每天看守山上的杏树林时,一个杏也不吃。从类似的自我克制中,徐冰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如果没有这种忍耐力和自律,恐怕他日后也难以完成巨大的《天书》。
“天书”这个名字,并非徐冰的本意。它原名《析世鉴——世纪末卷》,十分拗口,费解。鲜有人知道背后的真实意图,后来连徐冰自己也觉得这个题目“别扭”。
新名字“天书”,是徐冰的批评者们的发明。这部作品的雏形问世不久后,即引发了大规模的讨论。批评者们为了讨论方便,于是发明了这个聪明的代指——“天书”,在中文语境里,有一层调侃的意思:“谁都看不懂”——用的人多了,结果徐冰也挺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可以采用。
这个细节表明,徐冰是个懂幽默的艺术家,也从善如流。新名字的确要比旧名字好,简洁,利落,有趣;“天书”对应的英文名,也很美:“BookfromtheSky”,有“天成”之感。
《天书》局部
《天书》花了徐冰四年之功:-。最终的“书”,是一套四册,六百零四页,完完全全一套线装书该有的样子。
传统意义上线装书有的,它全都齐备:册序、页码、题目、总目、分目、总序、分序、跋文、注释、眉批和段落终止,等等。为此,徐冰专门去北大图书馆善本库自学过一阵子。
《天书》采用的是木活字印刷术——这项技术起源于北宋毕昇,木活字是元代王祯改进的结果,成功地促进了信息的传播;数百年之后,徐冰使用这项技术,完成了一本谁都看不懂的书——成功地“阻滞”了信息的传播。荒诞由此生根发芽。
徐冰希望这本书内容是“抽空”的,不具备书的特质,但必须像一本“真正的书”那样被完成。因此,《天书》的制作流程,精准、严格地遵循传统工序,一道也不落下,每个局部的细节都有讲究。
譬如,徐冰为《天书》挑选的字体,是明代宋体字。因为宋体也叫“官体”,常用于官方重要文件,是最没有个人情绪色彩的字体。相比之下,楷体就明显带有书写者的个人风格,风格即信息,这将违背作品“空无”的理念,不能用。
结果,《天书》的形式全为“真”,包裹的核心,却是一个“假”东西。这应了中国的古话:“假作真时真亦假。”徐冰认为,假戏真做一旦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艺术的力度就会出现。他要认真地做一件假事情。
于是,他凭一己之力,成了现代的仓颉,发明了属于他自己的“汉字”。他要求这些字最大限度地像汉字又不是汉字,因此依照《康熙字典》笔画从少到多的序列关系,研究汉字内在的构字规律,平行对位地编造假汉字。他造了四千多个“字”。这是阅读中文日常读物所要求掌握的字数,达到这一标准后,可被视为知识分子。
年,《天书》最终在北京大兴寒营乡的古籍印刷厂印完(当时这家厂同时在印《大藏经》),封面是古蓝色的“磁青皮子”,书题签在左上角正常的位置。捧在手里,和常识认知上的线装书,一模一样。为了效果更逼真,《天书》最初印的一百二十套,每套都配有一个特制的核桃木盒。
徐冰对此颇为自得,“我和所有打开盒套的人一样,被它的端庄吸引……这端庄透着对人的尊重,宽能走马,密不透风,这是中国人看东西的讲究。《天书》秉承了这种风范。”
《天书》展厅
安放在展厅里的《天书》,是这样的:左右两面黑墙,贴了三十四张报纸大小的白纸,上面刻满黑色的假汉字;地面上竖着摊开一百多本泛黄的线装书;三幅长卷,密密麻麻刻满了字,悬垂半空,横穿中庭。
观众站在这里,仿佛海滩上的贝壳,被源源不断的、错误的文字的海潮所裹挟,惊诧于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渴望阅读却完全落空。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空间,成群的观众,被彻底暴露自己的无知里。看久了,人会觉得存在的不真实。就结果的荒诞性而言,《天书》有《等待戈多》的意味,被等待的戈多最终没有来,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观众的心理在暗暗起变化。
被熟悉又陌生的文字,彻底逼到认知的死角后,他忍不住开始怀疑现有文字体系的效用,并随机在脑海里选中一两个真实的汉字,开始思考汉字的实际结构——在此之前,他不会有类似的想法,因为光怪陆离的现代生活已麻痹人的感官,让他变得熟视无睹,习于懒惰和不加思考:一个汉字怎么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也是);但现在,他位于这个特定的场所,遭受到了前所未的冲击,并由此产生的疑虑和担忧,不得不思考起“存在”——这种倒逼出来的怀疑和反思,正是徐冰想要的效果。
《天书》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到底是谁规定了汉字必须如此书写?造字是一种权力吗?一个个体是否可以拥有一套自己的字?
一路追问下去,必然发现,每套文字体系背后,都是文化和权力的媾和:文字是文化的根本,改造文字,即是改造人的思想;而改造文字,既依赖于权力的推进,又为权力的延续提供保障。秦始皇“书同文”,民国“白话文”,新中国“简体字改革”和“拼音方案”,都是“触及灵魂”的文化改造。
《天书》是百闻不如一见的艺术品。你必须亲自去现场,才能体会其魅力。现代艺术,尤其是装置艺术,并不是用来“看(see)”的,而是“感受(feel)”。
美妙的浮现,往往需要历经一个等待的过程,仿佛孔雀缓缓开屏。再精美的言辞、画册和视频,都只能作为记录瞬间的结果,与原生的艺术相隔,难以传递即时的微妙。你必须在场,静静地感受,好体验艺术品和它所在的时空共同产生的震颤。
照我理解,装置艺术,实质是为观众设置“障碍”。先使其茫然、不解,迫使其返回认知的原点,像个未经任何思考训练的孩子,用最本能、最直观的方法,去感受、理解和领会,结果豁然开朗。好的艺术,会恢复人身上的孩子气。毕加索说过,“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已能画得像大师拉斐尔一样好;而我花了一辈子,学习如何画得像孩子一样。”这话放在观众的角度,同样成立。
徐冰对汉字的迷恋,持续了一生。年,他发明了英文方块字。和《天书》不同,这是一部人人都能读懂,并且可以参与进来的开放作品。在这个全新的书写体系下,任何英文(拉丁)字母都可以用中文的结构书写,形成一个接近汉字的形状。
中文和英文就这样合二为一,生成了新文字;仿佛驴和马结合,生出了新物种骡子。
英文方块字书法示例
英文方块字,带有老庄哲学的意味。
《道德经》上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强调对立中的万物,存在着联系。大抵受益于此,徐冰把两种看上去毫不相干,甚至截然对立的文字:中文和英文,用英文方块字的形式,联系到了一块儿。这是“转化”思想的良好实践。
在从小到大的学习过程中,中文和英文忽然相通的体验,也许不少人都有过——一个草书的“口”不正像英文字母“O”吗?一个拉直加长的英文“J”不正像汉字的“丁”吗?——然而,靠此创造出一整套体系而又自圆其说的,只有徐冰一人。这是艺术家和普通人的区别。
早在学生阶段,徐冰就执着于寻找构建体系的方法论,他也很有一番“蛮劲”。初到美院时,他在同一张纸上画了上百遍《大卫》,就是想看看一张画作无休止地画下去,会是什么样子,能深入到何种程度。在反复的描摹中,纸上的《大卫》石膏像,真的从黑、灰、白三色中跃然而出,变得立体、真实而生动。
有美院教授评价“这是美院建院以来画得最好的一张《大卫》像”。徐冰也不谦让(不必谦让),只是说,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中国写实技术提高很快,《大卫》像有画得更好的。
《大卫》素描
《大卫》素描,使徐冰成功地抓住了大卫的形象,而这种训练的意识,则让他获得了直达艺术本质的能力:抓住事物最核心、最基础的命题,不断的深入,再深入。徐冰说,这张《大卫》像解决的问题,顶得上过去几百张素描,它让自己变成“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中明察秋毫的人”。
十七年后,徐冰像一个木匠,通过拉直、抻平、加粗、削尖的方式,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一一对应成类似汉字的偏旁部首,使英文方块字的构想,在画纸上变作现实。与当初临摹大卫实体石膏像不同的是,徐冰这一次凭空捕捉到了一个本不存在的、优美的意象。
按照徐冰的设想,任何由字母组成的单词(英文或汉语拼音),都能依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外到内的顺序书写,并有效阅读。
《英文方块字》教学
中文词语形容一个人的学识很高,叫“学贯中西”、“融汇古今”。徐冰英文方块字书法的发明,无疑担得起这样的美誉。他将中文和英文结合成新文字,这是“贯中西”,新文字以中国传统书法写成,这是“融古今”。
英文方块字,看上去是中文,实质上是英文。东方和西方的语言,就这样通过中国古老的书法艺术,书写交织,融合在一起。
徐冰还造了一座“教室”,教观众写“英文方块字书法”。这个互动性质的艺术装置,流露出一股极自然、干净、整洁的幽默感,显示出他过人的智慧。
教室里有桌椅板凳,有黑板,有电视播放教学录影带,有教学挂图,有教科书和描红练习本,有笔、墨、纸、砚。凡是涉及中文的提示,都以英文方块字写成。观众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如何书写英文方块字。而他们作为使用者,也延续了这种新文字的生命,让其获得了作为字体而存在的“合法性”。
《英文方块字书法》教室全景
徐冰的艺术是有趣的,他本人也极珍视这种有趣。按照他的说法,“英文方块字书法教室”的设置,就是希望唤醒观众学习的记忆和愿望,并校正当代艺术的枯燥和无聊。徐冰希望自己的作品平易近人,不拒绝任何观众,并让他们的思维有所启发。
这是徐冰作为社会主义背景艺术家的基因决定的。他曾以英文方块字,写成一幅书法:“Artforthepeople(艺术为人民)”,高挂在纽约MoMa美术馆门口(金黄硕大的字体,在红色长布上熠熠生辉)。这个句子来自《毛主席语录》。
谈论毛的思想方法时,徐冰说,“我们这代人,从中获得了变异又不失精髓的、传统智慧的方法,并成为我们的世界观和性格的一部分”。历史已经发生了,这是从那段历史中走出的人身上,都无法掩饰、无法磨灭的底色。对徐冰而言,关键在于,如何把局限性转化为有用的东西。他常提到的一句话是,用传统的东方智慧来处理当代艺术。
《英文方块字书法——Artforthepeople》
除了文字,徐冰另一个酷爱的艺术元素是动物。两者作为艺术材料,都带有“本初”的色彩:文字是文化最基本的象征物;而动物是生物最原始的代表。徐冰利用各类动物的特性,加以延伸、变异和转移,做了一组作品《动物系列》。
作品《鹦鹉》,是一只鹦鹉,站在展厅,不停地骂观众:“你们真无聊!现代艺术是废物!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混账!”
作品《熊猫动物园》,把两头美国汉布夏猪装扮成熊猫,饲养在一个由竹林、山石和山水画构成的中国古典环境中。
《熊猫动物园》
作品《野斑马》,将四只驴的毛发染成斑马条纹形状,放在美术馆的草坪上,旁边竖起标语牌“保护野生动物,禁止虐待生灵”。
作品《在美国养蚕系列》,展出了一系列被蚕丝包裹着的书本、照片和手提电脑。隔着玻璃柜,它们看上去仿佛丝制的琥珀,显得寂静、悠远。最著名的是《蚕花》,新鲜的桑树枝组成巨大的花束,几百条蚕在上面啃食桑叶,很快,桑叶没了,只剩下树枝。然后,蚕继续在枝干上吐丝作茧,金银色的蚕茧逐渐布满枝干。
《在美国养蚕系列——家庭照》
《在美国养蚕系列——蚕花》
正如蚕极强的消化能力和创造能力,将旧有的碧绿繁茂的桑树,转化成全新的金银剔透的景观。《动物系列》展现了徐冰高超的“化”的能力,破而后立,化腐朽为神奇:
普通的动物,只是经过一个巧妙的变形、对换和颠倒,就改变了一切,荒诞和美妙的喻义尽出。这反映了徐冰艺术理念的核心:“艺术最重要的能力,是穿透、容纳、消化各类文化现象的能力以及执行的能力。”
《动物系列》里,还有两头猪值得一提。作品名为《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两头猪浑身上下印满英文方块字,在展厅中央一个堆满书的“猪圈”里,当着观众自由地交配。
《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
徐冰对展厅的设置和猪的选择很精确:场地大于一百五十平米,四周围有铁栏杆,地面要堆八百公斤书,旁边是猪舍、食槽和耳室;种猪,二百五十斤到三百斤之间,色白,皮细,毛稀,生理机能强。
选猪的过程中,徐冰发现,在动物性层面,猪几乎是人的孪生兄弟/姊妹。例如,公猪并不是每头母猪都要上,也有偏爱和选择,这是猪和猪之间的“爱情”;公猪只要年轻、健康,任何时候都有性能力;母猪如果在发情期,可以任公猪爬,如果不在,就死活不行。
徐冰最终选了两头“相爱”的种猪。这部由公猪和母猪担任男女主角的艺术品,旨在把原始的性行为放在“文化过”的环境中考量,表面上是猪的交配,实际上谈的是人的事情。
猪身上的英文方块字,猪圈里成千上万本书,象征着异质混成的文化;两头“文化猪”在一个文化场所(美术馆)里发生性行为,而文化人(衣着正经、有学识的观众)在观看它们,文明社会的产物(摄影、摄像器材)在记录它们。结果,两头猪并不尴尬,正常自如完成了交配,反倒是人很尴尬,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有个细节。公猪在母猪来临前,竟会自顾自吃起地上的书页来。如果读书人就叫知识分子,那么这头猪也算是一头知识分子猪。母猪来临后,这头知识分子猪立马放下书本,朝母猪奔去。这个行径,暗合中国古代骂人的术语:“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看来,人民需要桑拿,知识分子也需要性爱。)
从文字到动物,徐冰竭力谈论的是:文化和人的关系。这个理念,经由形形色色的转化,贯穿了他的其他艺术作品。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在此试作简述。
《文字写生系列》:用文字作画,在有山的地方写“山”,在有水的地方写“水”,用“山”字和“水”字构成山水画,呼应了中国古代“书画同源”的说法。
《芥子园山水卷》:将《芥子园画传》(年)中的元素,复制、裁剪、拼贴和重组,形成一幅全新的八米半长的山水卷,类似于挑选出一组汉字的偏旁部首,组成一段完整的、可阅读的文学内容。
《鬼打墙》:来自于长城一座烽火台和一段城墙的黑白拓印纸,张贴在三面巨大的白墙上,中部悬垂地面的纸上,压了上百公斤黄土,一块巨石覆其上,仿佛象征文明的坟堆。观众就在这间半封闭的室内,观看来自户外的长城,并从黑白的色调、拓印的凹凸和阳光的照射中,感受到假长城的真实起伏和历史的阴魂不散。
《鬼打墙》
《烟草计划》:一张由数十万支香烟组成的“虎皮”;一段关于烟草的文本,被印在由黄金叶(即烟叶)做成的纸书上;以及印有《道德经》和《毛主席语录》的“美国精神”牌香烟。
《烟草计划》
《猴子捞月》:意象源自中国古老的寓言故事,来自二十一种语言里的“猴”字,经过象形化处理,变成了实体的“文字猴”,它们一个勾连着另一个,层层递进,从天花板到了地板。
《鸟飞了》:五百多个不同书体的“鸟”字,重叠、交错、掩映,自地面一段关于鸟的释义起飞,从简体印刷体到繁体印刷体,再到楷书、隶书、小篆,远溯至古老的象形文字“鸟”,就这样一步步,“鸟”真的“飞”了起来,成群地飞向窗外。这种美,是文字所不能抵达的境界。
《鸟飞了》
我想重点提一下《木林森计划》。
和《鸟飞了》一样,这个艺术项目也运用了将幻想变为现实的手法。在《木林森计划》里,肯尼亚的小学生根据徐冰编写的教材,用人类古老的文字符号画树,这些画作通过互联网和美术馆,出售给世界各地愿意购买作品、支持环保的人们,全部善款将用于当地植树。这样一来,孩子画在纸上的树,就变成了地球上真正的树。
《木林森计划》
在《木林森计划》实施后的第八年,年,移动互联网应用“支付宝”推出了“蚂蚁森林”,用户可以根据步行、在线缴纳水电费、网络购票等行为,获得虚拟能量,用于在“支付宝”里种树。一棵虚拟的树长成后,蚂蚁金服和公益合作伙伴就会对应在沙漠地带种下一棵树。这样一来,用户手机里的树,就变成了真的树。
仔细对照《木林森计划》和“蚂蚁森林”,就会发现,两者的核心理念是相通的。我不知道“蚂蚁森林”是否借鉴了前者。就其结果来说,移动互联网公司做出来的“蚂蚁森林”,比艺术家徐冰的《木林森计划》要成功得多,前者已经有2.3亿用户,后者只能靠徐冰历年的身体力行。
“蚂蚁森林”,也完美地符合了徐冰《木林森计划》的理念:“每个参与系统的部分,都能获得利益。”作为发起方,“支付宝”既提倡了环保观念,提升了品牌认知,又拉动了产品使用时长,同时促进了端内的社交关系建设,转化为实在的商业利益,进一步推动系统形成正循环;作为参与方,用户从中获得了乐趣,为环保做出贡献;作为承接方,地球上的二氧化碳更少了,树更多了。
我想,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当代艺术和移动互联网,其实有广阔的结合空间。
无论最终是做成公益还是商业产品,艺术家的理念,如果能有效匹配移动互联网的特性,一经放大,将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价值,以极低的成本,让千百万甚至上亿人群获益。艺术家也由此参与到改善社会的进程中去。这是一个值得想象的场景。
正如上述一系列作品,徐冰的艺术理念非常结实,凝结成的艺术品却非常轻盈。这对应了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到的“轻逸”特质:“应该像一只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一根羽毛。”
徐冰最轻盈的作品,也许当属《空气的记忆》和《何处惹尘埃》:
前者是一个密封的、发光的白色大玻璃瓶(说实话,有点像一枚大号避孕套),瓶身刻着一行字“二零零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北京的空气”,瓶内是北京非典疫情最严峻时期的空气;
《空气的记忆》
后者结合了美国“9·11”事件中的粉尘和来自于中国七世纪的禅语,粉尘落定,地面上显示出两行禅语:“Asthereisnothingfromthefirst,Wheredoesthedustitselfcollect?(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墙上还配有这部作品在全球各地展出后收集的尘埃包。
《何处惹尘埃》
依我看,《空气的记忆》是另一种形式的“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人类对苦难的记忆会永存,即使史书将灾难遗忘甚至抹去,空气也能成为沉默的见证人;《何处惹尘埃》指向人在世上的来去和归宿,“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生命是短暂的,历史是无情的,人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终也许只是一束尘埃。
徐冰最著名的新作品《凤凰》,可能受场地限制,这次没能来现场。展厅只有设计手稿、访谈纪录片和图片故事。
两个印象深刻的细节:
A.徐冰说,“我希望用低廉、简朴的材料,来做一个表达希望的东西。”这和中国民间工艺的理念是相通的,人们用朴素的材料制作物件(年画、剪纸和皮影等),来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简陋的物质条件,也不能阻碍人追求美好,创造美好,他们始终对未来保有一份希望——徐冰画纸上两只巨大辉煌的“凤凰”,也是从工业废料和建筑废材中“涅槃而生”。
B.两只“凤凰”,原计划摆放在北京CBD一幢玻璃大厦里,后来因为年经济危机不了了之。在艺术家眼里,玻璃大厦仿佛一个巨型牢笼,而凤凰的天性是飞翔,凤凰悬挂在玻璃大厦内,将在禁锢与反禁锢之间,形成强悍的张力。
《凤凰》草图
这一个月里,我总共去了三趟《徐冰回顾展》。现在回想起来,最感动我的,是起初看来毫不起眼的《背后的故事》。这是一部很简单的作品,简单到我看第一眼时并没有理解;直到事后才发觉,那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作品的前面是一卷精美的古典山水画,作品的后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材料,包括纸板、树枝、撕碎的报纸和塑料袋等等。原来,这卷山水画并不真实存在,而是由这些破烂的材料,经由特殊的安排,掩映在毛玻璃上,形成逼真的映像。
只是一个视角的变换,就从废弃产生了美,强烈的反差让人震撼,并反思生活中究竟有多少美是被忽略的。
《背后的故事》
这件艺术品本身,背后也有个故事。“二战”期间,德国东亚博物馆的所有藏品,几乎都被苏联红军掠去了前苏联,馆内留下来的只有一些丢失的艺术品的照片。
徐冰在这里举办个展时,挑选了其中三张山水画的照片作为参照物,通过排列木材和杂物的结构秩序,调控散落在空间里的光,使之在毛玻璃上呈现出或清晰或模糊的理想影像,最终形成三幅与原作高度相仿的“山水画”。
就这样,那些曾经从这间博物馆丢失的古画,通过魔术般的“光的绘画”,在同一空间里复现了,仿佛时隔70多年重新回到了这里,“物归原主”。徐冰用艺术的方式,帮东亚博物馆“找回了”遗失的绘画。这真是过于浪漫的奇想,弥补了时空的缺憾,也保留了缺憾的事实,仿佛废墟中开出的花朵,同时具备“废墟”和“花朵”的双重特质。
《圣经》上说,耶利哥的瞎子被耶稣医治,于是看见了,继而在路上跟随耶稣。徐冰的若干作品,也像神迹一样,感动着我。它们的感人之处,在于全然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艺术的力量:点石成金。
艺术需要的东西很少,但好的艺术,总可以产生奇迹般的效果。
说到底,我是徐冰的粉丝,艺术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