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形式美、风格美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体现人物的思想感情。由于表演上的魅力,吸引我们关心角色的命运,当他受欺压的时候,我们也气愤,当他反抗的时候,我们也兴奋。仅仅一个挨打出场,就感到角色在性格、感情的发展上,有很多跌宕。
再从动作的结构来看,上一场的下场势和这一场的上场势都是有呼应的。从打教师爷准备抢先告发,向女儿取过衣衫,弹须出门时最后一个下场势看,可以推断这个老人在公堂如何准备斗争的情况;从挨打出场这一系列动作的结果看,就可推断他回家后决心杀人的情况。
这些情节和性格的交织关系,虽由剧本规定,但剧本所刻画的只能通过角色的语言:独唱、独白、对唱、对白去表现,动作(心理的、形体的),就要靠导演和演员来创造。有修养的演员,一个简单的身段姿势,一个下场势,一个上场势,都可以使人看出情绪的甚至情节的一些来龙去脉,戏剧行话叫作“动作远景”的。
别家渡江一场戏,从戏的速度来看,似乎缓慢了,可是角色的心理节奏却更强烈了。父女两人,对话不多,动作不繁,却真挚地倾诉了两人相依为命的感情,还安排好事变后可以预见的后事。桂英的暗暗哭泣和萧恩的细声呵叱,在舞台气氛里使气压更低,夜景更静。
这里倾诉的虽是骨肉离别之情,但在表演上所渲染的却是一种杀人前的沉寂。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正是绿林英雄对压迫者复仇时最突出的性格的、心理的和环境(情景)的描绘,不过这里是用动作的语言来描绘的。
景,用虚拟动作来表现,这是戏曲的特点。可是有些演员,不是结合角色的性格、情感去表现景,只是为景而景,为虚拟而虚拟,这就没有意义了。比如:一般的演法,萧恩打鱼一场,几次三番,时而从船上跳上岸,又时而从岸上跳上船。
每跳上船,照例是将身子摇摇晃晃,以表现船和水的关系。演员满足于这种表演,因为这样就把船和水的情景反映出来了。这样的身段动作,虽还准确,可是和人物当时的心境并不适应,只是显示一下身段的好看,至多是表现船的存在和活动而已。周信芳演来有些不同,他和倪荣、李俊在船头叙谈之后,送他们上岸,告别。
他对江湖朋友这种高情厚谊感到兴奋。他送客之后跳上船来,照样也有摇晃的身段,所不同的,他不是只为了表现船在水上面的动荡,也反映出一种愉快心情,这是对江湖朋友抱有深切希望的一种骄傲的感情。这样,接下去唱“他本江湖二豪家,荣华会上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等句,就觉得合情了。这些细小的地方也说明一点问题:当戏曲表演中以虚拟动作来描摹景的时候,不能忘记和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的联系。
周信芳同志的《乌龙院》,我最喜欢《刘唐下书》中路遇的一折。看了这段戏对我有两点启发。一是艺术的技巧、风格和性格刻画、情节处理的关系问题;一是戏曲舞台艺术在创作和欣赏者的关系中有一些什么特点的问题。先说第一个问题:
宋江和阎惜姣在乌龙院吵了一架之后,再上时有一个单场。宋江上时,将晁盖等如何打劫生辰纲,如何投奔梁山等事简略地叙述了一下。独白未完,刘唐上场,从后面将宋江的肩头拍了一下。
刘唐押司,你不认识小弟了?宋江哦?……刘唐哎!你忘了,我们在东溪村会过的呀。宋江哦,哦,哦!刘唐真是贵人多忘事。宋江嗳!(不愿承受这种善意的讥讽,但又实在想不起)刘唐待小弟实说了吧。宋江实说的好。(有点歉意)刘唐小弟就是赤发鬼……宋江噤声!
从这里开始,宋江和刘唐有一系列的身段动作,大体是这样:刘唐正在道出自己的英雄称号“赤发鬼”三字,话还未完,唰的一声,宋江撒开纸扇,将刘挡住。刘唐一震,急忙探头向外看听;宋江更加警惕地回头向外看听(一向左看,一向右看),此时两人都很紧张。
一看无人,两人把眼光一对,心里打个招呼,宋江顺势将扇子一挥,急忙蹑足前进,刘唐潜迹后跟。一直走进酒店,宋江将衣襟敞开,刘唐撩起鸾带,急步上楼。宋江一面呼酒保、叫菜叫酒,三言两语,招来挥去;一面暗示刘唐侧身闪在一边,等酒保下楼之后,两人才开始谈话。略叙寒暄,刘唐就掏出纹银,呈上书信。宋江看信,刘唐喝酒。
看罢书信,收起银两,叮嘱刘唐当晚回山。这段戏情节很简单,可是在舞台上如何处理这些情节,处理时如何刻画性格,却因各人的技巧、风格不同,也就各显奇能。我想,《下书》一场宋江见刘唐时,可以不认识。对方如不提姓名,竟就想不起来,如周先生所演的那样。当然也可以另一种演法,一见面时就很熟识,以保持宋江对东溪村劫夺生辰纲时的深刻印象,也表现对梁山兄弟的悬念,这也是合理的。
宋、刘两人,一种是见面不熟识,一种是见面就熟识,从一般化的观点来看,这样一点小小的区别,对表演创作或导演创作来说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研究的,因为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反正一说就明白了,这只是一两句台词的改动问题,对表演关系不大。可是这一点区别,一经名家之手,在戏剧冲突的处理上就大有文章可做。
如果说,宋江一见刘唐就熟识,那么刘唐就不必道出自己的姓名,即使道出姓名,也不会引起这样的紧张情绪,而且两个人的关系也觉得平淡了。这里且不谈它。我谈周信芳之所以这样处理,和发挥他的风格特长是有密切联系的。由于刘唐的冒昧报名所引起宋、刘两人强烈的戏剧冲突,这个舞台构思(也是导演构思)是周信芳的或者说是麒派特有的。
周信芳组织这一段戏时,他的动作间架,结构谨严;他的动作线条,笔格遒劲。当刘唐报名“赤发鬼”时,这“赤发鬼”三字一经出口,就产生一系列的舞台态度,根据这种舞台态度,组织一连串的舞台动作:如何撒开纸扇,如何用头颈的力量把髯口甩出去;向外逼相时(神经极度紧张的面部表情)速度多快,向里逼相时速度多快;如何用眼神向刘唐打招呼,又如何用“嘘”的一声来制造一种神秘的气氛。
特别是表现蹑足潜踪的行动时,右腿如何跨法,左腿如何掏法,如何使劲踹;什么地方慢走几步,什么地方紧走几步;转圆场后如何用紧迫短促的步子上楼,上楼后如何呼酒保,又如何甩袖将刘遮掩过去;当看信时十分兴奋又如何紧张得使两手发抖……。
这些动作既组织得谨严精密,但又如大书法家写草书那样,挥挥洒洒,一气呵成。这虽是一套技术形式上的问题,也是如何表现内容的问题,也是戏曲舞台艺术和生活,“体验”和“表现”的关系问题。从这里看出,只一般地懂得内容决定形式的道理还不够,还必须懂得如何发挥你自己的形式武器,有战术地去攻取你所要表现的内容的道理。
但是,内容总是主导的一面,在运用形式的时候,又总是为内容服务的。周信芳表现《刘唐下书》这一段戏的内容,是以自己的笔调、结构来完成它的。就是说,在组织具体情节的时候,就要考虑到如何发挥自己技术的特长。我们时常讲对角色要有体验,但也应研究个人的技术特长能反作用于体验内容的道理,这里想说明的就是这个问题。
因此,体验角色,不只是我对角色有了正确的分析就够了,有了感受的热情就够了,有了角色行为的逻辑线就够了,有了角色的贯串动作就够了。凡是这些,都是必须追求必须掌握的。不研究这些,就无法认识角色,深入角色。但是,还应当研究你自己的表现工具和表现方法,在角色中看到你自己的风格,正如木刻有你自己的刀法,绘画有你自己的色彩,书法有你自己的笔势,诗词有你自己的韵格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