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读一方丁敬大师的汉白文印代表作“白云峰主”,这是丁敬大师在60岁时刻的一方印,在这个年岁,丁敬大师已到了“人印俱老”的境界,所以这方印读来格外耐人寻味。
先来看一下这方印:
(丁敬“白云峰主”及其边款)这方印刻于年,也就是乾隆19年,依丁敬生平可知(丁敬卒于年),此时的丁敬在篆艺上风格成熟且独成一派,在学识修养上已达精深渊博之境,身体方面却又相对精力充沛,正是出好作品的年岁。
我们看他这方印的长边款记载:
白云峰在今法喜寺北,即故上天竺寺也,内有白云堂,宋守沈文通为高僧辩才所建。余方外友烎虚中禅师来主法喜之席,乞余刻白云峰主四字石章以为闲玩,盖欲招辩才为同参,以苍石为可语。其远睛高韵殆与是峰竸爽哉!余因欣应其请,顷刻而成,不假缘饰,颇得吾友本色住山之致云。甲戌丁敬身记,时年六十。烎虚禅师以野蔌见贻,风味清远而柔翠可绍。云名窝笋,岂以形似篠萌可以窝绾邪。辄作四十字,附刻于此答之。野蔌来何地,高禅远见分。翠疑闲摘杞,柔比一窝云。苦益平生操,清资世外闻。多师珍重意,何胤肯茹荤。敬身上。(《西泠四家印谱》卷一,本人加了个别字的修订)
边款传递出这些信息:1、这方印是丁敬为烎虚禅师所刻;2、烎虚大师就在白云峰下住持;3、这方印丁敬刻得极快,且未做修饰,“顷刻而成,不假缘饰”;4、副款是后来又记上的关于野蔌的秩事。
(西泠印社里的丁敬坐像)这是即兴之作,但却足显精整,可见丁敬大师仿汉手法之纯熟。但大师都来之不易——
实际上,我们知道,在中国篆刻史上,丁敬大师是在“印中求印”创作模式下达到顶峰的人物(文无第一,所以没办法说“第一”),我们就来仔细说说这方印所包含的意蕴,但要说清楚这方印,却不得不回溯历史,从明代说起。
《印薮》的负面影响
丁敬是清初人物,历史无法割裂,因此他必然会受到明代印风的影响,而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印薮》这套印谱。
《印薮》最初不叫《印薮》,而叫《顾氏集古印谱》,它是明隆庆六年(年)上海顾从德以家藏古印以及部分好友藏印请徽州罗王常(又名南斗)以原印钤拓,仿元人集古印谱的形式辑录而成的原拓印谱,共收录古印方。
(后世的《集古印谱》印本)《顾氏集古印谱》因为是原拓,当然印数有限,据说只钤拓了20本。于是成了“印林至宝”,大破“印章之荒”,这当然供不应求,于是,到了三年后的万历三年(年),顾氏将这部印谱更名为《印薮》,增加印章数目到方(基本是增加了一倍),以木刻的方式印行天下,后又几经翻刻,渐至流传甚广,最后可以说是风行天下。当时的书法家赵宧光称“尔时家至户到手一编”,人手一册,高普及。
《顾氏集古印谱》对印坛的直接影响比历史上任何一部印谱都要大,因为它收录的大部分是汉印,因此,后世的仿汉摹古热潮即源于《顾氏集古印谱》。朱简在《印品》自序里说:
迨上海顾汝修《集古印谱》行世,则商周、秦汉杂宋元出之,一时翕然向风,名流辈出。
显然,《印薮》对于恢复汉印正统起到了积极作用,可以说“印宗秦汉”由之确立也说得过去,但它的负面影响也随之而来了。
《印薮》因为是木刻而成,秦汉古印的金属质感(即“金石气”)在印蜕中已消弥殆尽,代之而来的是平滑呆滞的“枣梨气”息(因为木刻多以木质坚实的枣木或梨木为制作原材料,所以是枣梨)。
这种气息给印坛风气的负面影响同样非常巨大。比如稍早于丁敬的篆刻家林皋,在他的印作中就或多或少地呈现呆滞的枣梨气息(我们一般说林皋继承了汪关,实际上他最后没有成为一代宗师,很大程度上就是坏于这种“枣梨气”)。比如下面这方“富贵于我如浮云”:
(林皋:富贵于我如浮云)光洁是真的光洁,精整是真的精整,但金石气息几乎荡然无存,似乎一看,就觉出这是一方木刻印。
丁敬的品格与创新思维
还好有丁敬,幸好有丁敬。
我们现在说丁敬是浙派开派宗师已经是篆刻常识,但实际上,这个宗师来得并不容易。
他出身酒肆,好学,雅好金石但却清贫,因学问渊博被推荐入“博学鸿辞”科之后却坚决不受,甘于过自己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一边坚持自己的爱好,一边维持平淡的生活。实际上,这并不容易,在物质的匮乏面前不被击倒,在名利之前顶住诱惑,实际上正是大师级人物的人生必由之路,他们忠于自己的热爱,名利只是热爱的副产品。
(原始的丁敬坐像图)甘于清贫,甘于寂寞的丁敬还有他与人不同的品格,就是他不“随大流”,用书面语说就是他具备强烈的“创新”精神。这主要体现在他有代表性的两首“论印诗”里(这两首诗太重要,我们无数次提起了)。
其一:《说文》篆刻自分驰,嵬琐纷纶炫所知。解得汉人成印处,当知吾语了非私。
丁敬观察了大量的汉印,他发现当时印人们奉行的“金科玉律”之一——吾丘衍在《三十五举》里强调的篆字要以《说文》为准的标准(第十六举:汉篆多变古法。许氏作《说文》,救其失也)是不正确的。他认为《说文》里的篆书篆法是学术性质的,与汉印里的篆书篆法完全不同,后者是艺术性的,两者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因此,世人熙熙攘攘讨论的《说文》为篆书之本,甚至《说文》纠正了汉印汉篆的错失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汉印文字徵》里收集的缪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汉印里的篆书,是由秦摹印篆发展而来的专门用于印章的篆书,它是小篆隶化的结果,字形处于篆隶之间,最适合于方形印面。后人为了方便检索,甚至收集整理出了《汉印文字徵》之类的字典。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丁敬的认知是超前的,清晰的,也是独到的。桂馥编《缪篆分韵》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袁日省的《汉印分韵》则更晚些。
其二: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
丁敬的创新思维是辩证的,他上一首诗说汉印里的篆书与小篆是两回事,这一首诗里又开始了“否定之否定”,汉印里的文字也并不适合于所有的篆刻场合(印式),六朝唐宋印里的婉转多姿与舒展流畅也有它的妙处(实际上这一条后来间接发展出了元朱文)。因此,我们在丁敬的作品里也能看到元朱文的作品。
比如他64岁时给沈心(房仲)刻的朱文印“岭上白云”,实际上是有丁敬味道的“元朱文”。
(丁敬:“岭上白云”)现在,我们已经能系统地整理出来字法中摹印篆、缪篆、小篆的差别,也能够详细罗列出汉印印式与元朱文印式的具体差别,但放到几百年前,丁敬的这些创新认识,显然是高屋建瓴和振聋发聩的,这也正是酒肆里能走出篆刻大师的思想基础。
可以说,丁敬正是在这种创新思维指导下成为一代宗师的。
回到我们今天要说的这方印上:
“白云峰主”的仿汉
我们说浙派印风实际上就是“有个性的汉印”,所以,看浙派的印作,一定要从它的仿汉特征出发。篆法方面不用多说,这方印用的是典型的缪篆,方方块块,端端正正,但汉印的笔画特征也分方圆两种:圆是西汉的特征,方是东汉的特征。
(白云峰主)章法方面,汉印也有两大特征:1、均分印面;2、任疏任密。关于这两点,丁敬大师都进行了“强化”,他的仿汉,是“加强版”的仿汉:
一、“均分印面”的加强化与字画特征加强化
我们看,这方印里的四个字,由于字形差异,“白”和“主”字形天然稀疏,而“云”和“峰”字形天然稠密,因此在“均分印面”的大前提之下,丁大师缩小了“白”和“主”两个字的占地面积,匀出来的空间让给了两个字形稠密的字,这实际上在汉印里很常见,如下图中的“公孙宪印”:
(字画与章法“复杂化”的仿汉)但它跟“公孙宪印”的笔画形态不像,“公孙宪印”是铸印风格的圆凝特征,而它是方正一些的,有点像东汉的“广陵王玺”,如上图右下角。但注意,白云峰主的方与圆又是相对的,你看,“白”字头上一笔是圆的,“主”字头上一笔是方的,绝不单调,丁大师揉了很多东西到这一方印里,是谓“杂取种种印,合成一方印”,但这一方印又如此和谐妥贴,无丝毫“夹生”之处,这一点,没有深厚的金石修养是做不到的。
二、“任疏任密”调整后的呼应
这方印最醒目的地方在于三个突出的“红地”,即“白”字左上的一处,“主”字上部的两处,这在汉印中也是极常见的处理方法,如下图中的两方汉印例子:
(疏密与呼应的“复杂化”仿汉)丁大师不是简单的仿汉,他有意识地造成了疏密的对角呼应,也有意识地造出了三块“红地”(因为白字的头部既可以盘曲消弥“红地”也可以不要右边的一个短横而在“白”字处造成两块“红地”),如此一来,就避免了有可能的“二对二”带来的死板与呆滞,印面“活泼”多了。
其实,印中大部分笔画的“书写”感,丁敬大师是从西汉印里“抄”的作业。这里就不一笔笔标示出来了。
创造性的刀法
现在说丁敬大师的切刀刀法是继承了朱简而来的,但如果深思就会发现,丁敬所处的时间点,加上他的创新精神,他之所以用“碎切徐进”的刀法模拟汉印的苍古之气,实际上是为了冲破“枣梨气”而找到“金石气”不得不走的道路,因为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无路可走。
如何震(雪渔派)一样冲吧,虽然猛利,但用刀锋芒过露,如出硎新剑,气息痛快却欠缺浑厚;如果照“枣梨”气息一路冲下去,虽然避免了锯牙、燕尾,“金石气”却无法保留。
特殊的时代,加上特别的个性,渊深的金石修养,使丁敬大师遇到了朱简的切刀刀法,在此之前,切刀是小众的,很快,丁敬大师就欣然发现,这种刀法既不致锋芒太露,又能保留充足的金石气息,用它破除“枣梨气息”太合适了!
(冲切刀的比较)注意,冲刀与切刀用刀方法的不同,使我们在获取印面“金石感”时获得了不同的方法,冲刀可以借助摆动刀刃或依仗石材的物理特性,而切刀则“人为地”寻找到了石材崩坏的感觉,也“人为地”寻找到了石料历经岁月的沧桑感(因为切刀的上一刀和下一刀方向基本不一致,石料的斑驳、毛刺感是应手而生的)。
简言之,切刀短短的刀程和频繁改变的切石方向,必然使文字的线条边缘呈现出古茂的金石味道,这样一来,新刻的印章也如同穿越千年而来,古意盎然;这种古意加上了丁敬巧妙的构思,又使这些印章中包含充足的文人雅趣。
前人的积累、个人的修养、时代的机遇,丁敬大师开宗立派并不偶然,他需要太多因素的因缘际会!我们能把握什么呢?学习前人的,积累自己的,自得其乐地等待时代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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