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式雕花木床连同古老的宅院,算得上我家的古物了。
在三四十年代,老家那一带常闹匪患,大凡一些殷实人家,几成勒赎的对象。爷爷日夜担惊受怕,便听从时任邓县民团参谋长的岳父的建议,贱卖了土地、房屋以及涅河上的水磨房等恒产,跑到老外公的庄园里做寓公去了。就在他准备将成捆的纸币兑换成金条、银元等硬通货还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之际,币值大贬,且一天一个价码儿。爷爷常说,那时背着一麻袋纸币到集市上去贸易,也换不回一麻袋粮食啊!老外公所部在解放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败亡之后,爷爷也只得再次选择流浪,之后才在我们现在的村庄定居下来。爷爷反成了赤贫人家,又有学问,为土改工作组所器重,便自然成为村里的书写文书。不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大伯父响应号召,应征入朝参战,我家又成了军属。正是有了这两层关系,在土改中,爷爷分到了村上那座最豪华的老宅,雕花木床、条几以及字画、瓷器等其它浮财。然而,那些财产都在岁月的流失中渐渐淹没进了尘烟之中,只有这座老宅子连同雕花木床成了村上沧桑岁月的见证。
老床矩形构造,长约2米,宽约1.5米,高约2米,上边有一条宽约0.5米左右的宽沿,雕刻着一组麒麟送子图,床沿两边是两扇护帘,各雕两条龙凤镂空木雕。老床的两头东西向壁上各刻有两幅木刻雕图,内壁有四个木刻雕图,俱为才子佳人图案,整张床用老漆漆成黑红颜色,显得古朴典雅。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这张床的材质是用楠木做的,是清朝中期的物品。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就那么肯定,后来我读中国古典家具图谱,始知道明代的风格是以简洁为主,而清代则是以繁缛为主,我想父亲是对的。
这张雕花老床一直归爷爷奶奶使用。我小时候就是睡在这张老床上长大的。奶奶很爱惜这一张床,或许她要在记忆中留存一点娘家和没有败亡之前的家族的奢华吧!后来二伯父及父亲都从老宅分家出来了,老宅剩下爷爷奶奶和四叔五叔一家。四叔、五叔都没有成亲,中学毕业后即回乡务农。六十年代初期,大伯父复员回乡后,不知为什么,和四叔五叔闹了些矛盾,曾对人说起过,这老宅及老式木床是他挣来的,几次赌气要把木床抬走。可惜木床太大无法移动,只能搬走一些老式的条几、方桌等物,奶奶为此和他呕了很长时期的气。四叔没能推荐去上高中,跟着大表叔学了几天兽医。大队培养赤脚医生的时候,四叔便被抽调到大队集中培训,到各村巡回给猪马牛羊等家畜打针。其中有一个村的一名女青年,看中了四叔,便与四叔谈起了恋爱。到家看了后,她偏偏看中了这张老式雕花木床,什么彩礼从免,惟独就要这张床。奶奶很有些舍不得,说了几次都没有很爽快地答应。后来不知怎的,婚事就告吹了,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奶奶有她的私心,她非常疼爱幺儿子五叔,她想把这张床按顺序最后传留给他。五叔那时在大队宣传队当演员,那时在我们农村,观念是很保守的。大凡不务农的人,都有些“二流子”的嫌疑,何况五叔是“戏子”,在五行八作中属下九流。虽然待遇与务工的农民一样,但总被流俗所轻视。奶奶怕他最终找不到媳妇,所以拒绝了四叔未婚妻的要求。为此四叔打了很多年光棍,五叔娶妻生子了,离开了老宅,四叔却在老宅里一呆多年。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四叔随村人离开了老家到外地务工,才带回来一个略有些憨傻的媳妇,那张老式雕花木床最终成为四叔的婚床。奶奶算是心无遗憾地看着五个儿子都如鸟儿一样各择一片树林筑巢垒窝了,才在清晨众鸟的啼唤声中离去了。
四叔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小堂弟,上学都不行,又很顽皮,常撬了老式木床上的鸟兽去与村童玩耍,弄得古朴典雅的木床满目疮痍。有一年我探亲回家,得知情况后,就把两个堂弟唤来,猛批评了一通,才稍有收敛。那时乡下经常游走一些收购古玩旧家具的,几个叔伯长辈都建议四叔把这张床卖掉,以免糟踏得不成样子,四叔则不为所动。他说,这是村上惟一,也是方圆几个村庄惟一留存下来的古床了。我想,有了老宅和老床,四叔似乎有些虚荣心可以炫耀了。虽然他很穷困,虽然他急需要一笔钱,但他始终没有打算去卖掉它。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四叔,他做的太对了。
但是,最近几年的夏天连年暴雨成灾,老宅常浸泡在苦雨中。墙缝都有些开裂,四叔没有能力大修大整,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些修补。不料在今年七月的某一天中午,大雨倾盆,门前的积水像汪洋。四叔一家正在偏厢房里吃饭,只听轰隆一声,吓得四叔惊悸一跳,碗碟皆碎落于地。老宅整个儿坍塌下来了,一切家什都毁于腾起的尘埃之中,包括那架老式的清代雕花木床。所幸四叔一家安然无恙。老宅毁坏的消息我是在几天后才知道的,我只是在电话中无奈地叮嘱弟弟,拣几块完整的老式雕花木床上的鸟兽木雕给我寄来,我要留作一点纪念。半个月后,侄儿从老家来,果然给我带来了五六块鸟兽木雕。鸟兽都是那么栩栩如生,比我记忆中的更具神韵。我把它打磨,修整,重新涂上桐油,摆放在书房的古玩架上。抬头之际,总能望见。眼前便掠过老家的历史风烟,常想着故乡和亲人,而同时,心底里也有一丝儿忧伤和隐痛。(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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