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民国时期文献”当中有一本署名“茅盾”的文学作品《铁树花》,让笔者眼前一亮。随着探究的深入,笔者知道已有前辈提到该书,而且背后的故事说来话长。
叶子铭先生的《茅盾漫评》(百花文艺出版社,年6月第1版)一书,收录其八十年代初为沪《书林》杂志所作的“茅盾书话”六篇,饶有趣味。末篇《访美所见几种茅盾作品的盗版书》详载了年春他在马里兰大学与哈佛大学发现多种茅盾作品的盗版书的经过。
此图摄自笔者自藏本叶子铭先是在马里兰大学东亚图书馆的一个排列茅盾作品的书架上,看见“几种新奇而陌生的书名”——《少女的心》《青春的梦》《小城春秋》《朝露》《风波》《中秋之夜》,当即起了疑心,欲一查究竟。无奈时间紧,他只好请工作人员帮忙复印这些书的目录与版权页。热心的工作人员不仅给他复印了所需的资料以及东亚图书馆所藏的茅盾著作目录卡片,还通过电脑复印了一份密歇根大学图书馆所藏的茅盾著作和茅盾研究的目录卡片。巧合的是,在密歇根大学图书馆的这套目录卡片中,除了《风波》《朝露》《青春的梦》《少女的心》《中秋之夜》《小城春秋》都赫然在目,另外还有两本,即《幸福的蓝图》(署“茅盾等著”)和《铁树花》。至此,已经出现八种让他心生疑窦的茅盾作品。事情的真相终于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基本弄清。在这个世界闻名的图书馆里,同样藏有这些新奇而陌生的茅盾作品。可见,这些书在美国各大图书馆相当常见。但它们在国内图书馆难以见到,叶子铭先生深觉“更有加以澄清之必要”。这回因为事先有准备,他利用短暂的参观时间,“迅速地、逐本地翻阅了原文”,很快确定是“香港书商耍了欺世盗财的手段,把茅盾早期短篇小说集《野蔷薇》里的《自杀》《一个女性》及以后的《陀螺》《小巫》等改换个新奇的题目作为书名,再拉上茅盾其他一些短篇,凑成了一些集子,以广招徕”。他根据查阅情况,指出五种书肯定是盗版书,并加以说明,现转引如下:
一、《朝露》,香港九龙南华书店一九六六年七月版,这个短篇集共收《朝露》、《色盲》、《昙》、《尚未成功》、《林家铺子》等五个短篇。首篇《朝露》即《一个女性》,写的是女主角琼华的故事。
二、《青春的梦》,香港九龙南华书店一九六六年七月版。这也是个短篇集,共收《创造》、《当铺前》、《豹子头林冲》等十一个短篇,首篇《青春的梦》即《自杀》,写环小姐的悲剧。
三、《少女的心》,香港九龙南华书店出版,未署出版年月。共收《少女的心》、《色盲》、《昙》三个短篇。首篇《少女的心》如同《朝露》一样,即《一个女性》。
四、《中秋之夜》,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九年版,共收《自杀》、《诗与散文》、《夏夜一点钟》等八个短篇,首篇《中秋之夜》即茅盾另一早期短篇《陀螺》,写五小姐的故事。
五、《小城春秋》,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九年版。共收《春蚕》、《秋收》、《大泽乡》等五个短篇。首篇《小城春秋》即茅盾一九三二年写的短篇《小巫》。
上述五种书中,《青春的梦》里的《夜未央》和《小城春秋》里的《生的挣扎》,叶子铭认为也是书商改的题目,只是漏查了原文,所以不知是用茅盾的哪一个短篇改的,或是出于伪作。另一短篇小说集《风波》,他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未见此书,根据之前复印的书的目录,可知也是香港九龙南华书店年7月出版的,应该也是盗版书,共收九个短篇,除了《喜剧》《微波》《春蚕》等六篇未改题目外,《风波》《小城春秋》《生的挣扎》等三篇,都是改过题目的,只是不能确指是茅盾的哪一个短篇改的。
剩下的两本《幸福的蓝图》和《铁树花》,叶子铭未见原书,只知道前者是九龙香港新地出版社年出版的,后者则是所谓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年出版的。因此,他谨慎地说“怀疑也是盗版书”。
《青春的梦》和《小城春秋》,笔者未得见原书,暂时不清楚其中的《夜未央》和《生的挣扎》改自茅盾的哪一个短篇。但是,《小城春秋》和《风波》二书,都有《生的挣扎》以及《小城春秋》的篇名,二书虽隶属不同的“出版机构”,不过换个思路来做进一步的推测:两家所出盗版书中的篇名之所以重合,是否意味着是由原班人马炮制出来的?相信谜底在不久的将来就能揭开。
年,钟桂松先生在旧书网上注意到“文革”期间在香港出版了一些署名茅盾的书。他觉得“文革”中茅盾虽未受到游街批斗等冲击,但基本上是被社会遗忘的人,怎么会在香港出书?他想起叶子铭的美国访书经历,有心继续查证,不仅买下这类书,还去信向韦韬先生请教,得到的回复是“他父亲在‘文革’中没有出过一本书,也没有收到过稿费”。这只能再次证实这些书是盗版无疑。他买到的书里就有一本《风波》,可知叶子铭没能确指的《风波》《小城春秋》《生的挣扎》等三篇,分别改自茅盾的《手的故事》《小巫》和《水藻行》。由此也可以部分证明笔者的猜测。钟桂松先生还指出另外的几种茅盾作品的盗版书:《话匣子》,香港新文学研究社年10月出版;《茅盾散文集》,香港汇通书店年1月出版;《茅盾名作选》,香港大方出版社年10月出版;《第一阶段的故事》《虹》,香港汇通书店出版,具体年月不详(钟桂松:《“文革”中茅盾在香港出过书吗?》,《出版史料》年第4期,60-61页)。
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的“香港神州旧书店”里,还能找见《幸福的蓝图》的踪影。这本书的扉页上确有署名“茅盾等著”,“版权页”上的著者则是茅盾,印行者是香港新地出版社,出版时间是年12月,初版。但一看目录,其实茅盾的文章只有一篇排序靠后的《跃进中的中国文学艺术》,其余都是反映各行业如机械、电力、煤炭、石油等生产“大跃进”成绩的时政性文章。书中的文章题目似乎有所改动,因为笔者在网上检索不到这些题目。因此,此书既不能划为茅盾作品,亦非文学类作品,却是不折不扣的抢抓“时政热点”的盗版书。
最后再来说《铁树花》。该书目录有《铁树花》《离婚的谐剧》《周仓会》《花的叹息》《霞村杂记》《山中记困》《故乡》这七篇文章。在所谓的“版权页”里,此书乃年9月初版,到年5月已出至第8版,如果印数属实,也算“畅销书”了。通过比对,原作者和原文分别是田涛的《愤怒》、蒋牧良的《离婚》、茅盾的《赛会》、巴金的《废园外》、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王西彦的《困顿》和鲁彦的《千家村》。这些短篇小说和散文出自同一个集子,即《村中的生活》,只是编排时打乱了顺序。该书署名“丁玲等著”,“文艺新丛”之一,选辑者欧阳凤,上海正气书局出版,出版时间与定价都未标明。因此,香港的《铁树花》实际上是盗印了上海的《村中的生活》。
左图来自孔夫子旧书网,右图来自张泽贤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小说版本闻见录(-)》(上海远东出版社,年)正气书局在上海有一定名气。它设于山东中路望平街号,系苏州人陆宗植所办。陆原是世界书局职工,年抗战全面爆发后,离开世界书局而办正气书局。还珠楼主李寿民写的《蜀山剑侠传》,先由天津励力出版社发行,后转归正气书局,销数颇多,主要由书报摊购去出租给读者看。年出版尤劲编的《鲁迅名言选》,年出版苏雪庵编的《东王杨秀清》(朱联保编撰:《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学林出版社年,页)。署名“茅盾”的《铁树花》,其实只有一篇茅盾的作品,这是书商的惯用套路。日本的田川惠曾专门列举十二种关于冰心的盗版文集。其中就有所谓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四种,分别是《冬儿姑娘》(年3月10版)、《爱的灵魂》(年2月4版)、《爱神之火》(年3月6版)、《象牙之梦》(年3月10版),日本东京大学藏有前三种,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藏有后二种。田川惠指出,这四种书收录的作品都不是冰心的(田川惠:《关于盗版“冰心文集”——20世纪30年代为中心》,-页)。可见,这个冒牌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在盗版时“擅长”借用名人来“广而告之”,有时还取一个让少男少女浮想联翩的书名,以牟取暴利。
“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民国时期文献”中还有多本民国时期知名作家的盗版书,全部来自香港。玆列举如下,可能有所遗漏:
1、署名郁达夫的《文学漫谈》,香港人间书屋印行,未署出版年月。内收文学漫谈类的文章九篇,分别是《关于小说的话》《现代小说所经过的路程》《文艺论的种种》《学文学的人》《文学漫谈》《学生运动在中国》《中学生往那里走》《歌德以后的德国文学举目》《略举关于文艺批评的中国书籍》;序文之类的文章五篇,分别是《达夫自选集序》《薇蕨集序》《关于黄仲则》《在寒风里单行本序》《永嘉长短句序》。
2、署名郁达夫的《卢骚三漫步》,香港人间书屋印行,未署出版年月。内收《我俩的黄昏时候》《祈祷》《超人的一面》《卢骚三漫步》。
据新出版的《陶庵回想录》,早在年左右,陶亢德和老舍先生合伙,在上海创办过一家人间书屋,出版过老舍的《樱海集》《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和《骆驼祥子》,名气应该不小。后来在香港,也确实诞生过另一家人间书屋。那是年春,由一批当时在香港的进步文艺工作者共同创办,最早的创办人有黄新波、黄宁婴、黄秋耘、黄茅、洪遒、陈芦荻、余所亚、华嘉等人。香港人间书屋先后出版了三套丛书——《人间文丛》十二本,《人间诗丛》六本,《人间译丛》《人间小译丛》共六本,在海外较有影响。《人间文丛》有夏衍的《春寒》(长篇小说)、《蜗楼随笔》(杂文集)、聂绀弩的《天亮了》(短篇小说集)、林默涵的《狮与龙》(杂文集)、黄茅的《读画随笔》(论文集)等。香港人间书屋所出的书注重装帧设计,黄新波从自己珍藏的名家画册中选用了封面画、扉画、书名页画,其中扉画是占两版的米开朗琪罗的大幅浮雕,封底画是其亲刻的一幅磨刀的小木刻,也是书屋的商标画(华嘉:《香港人间书屋二三事——纪念故友黄新波、黄宁婴同志》,《新文学史料》,-页)。笔者以为,书商托名的很有可能是后一家人间书屋,但只要熟悉真正的香港人间书屋所出书的装帧特点,就明白前两本书是不折不扣的盗版书。
此图来自孔夫子旧书网书商应该是将年8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的《断残集》(《达夫全集》第七卷)一分为三,因为《文学漫谈》的篇目恰好对应《断残集》中的A之“论文之类”和B之“序文之类”,《卢骚三漫步》对应D之“断残译稿”。由此推断,当另有一本盗印书,对应《断残集》中C之“琐言猥说”。书商作假的手段,可见一斑。
此图来自孔夫子旧书网3、署名巴金的《梦景》,香港南华书店出版,未署出版年月。除了序,内收《梦景》《五十多个》《还乡》《将军》《初恋》《房东太太》《摧残》《洛伯尔先生》《不幸的人》《复仇》《亡命》。在这些短篇小说中,《梦景》和《摧残》都是改了篇名,原名是《玫瑰花的香》和《爱的摧残》。
4、署名巴金的《巴金谈创作》,香港南华书店出版,未署出版年月。除了序,内收《我的幼年》《我的几个先生》《关于〈家〉》《关于〈春〉》《我的故事》《我的路》《答一个北方青年朋友》《给一个孩子》《答一个“陌生的孩子”》《给一个中学青年》《家》《关于〈发的故事〉》《一点不能忘却的记忆》《病》《〈雷雨〉在东京》,附录的《写作生活的回忆》和“跋”。该书从序到《〈雷雨〉在东京》,都出自巴金的随笔集《短简》,篇目顺序也一致。《短简》,年3月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年5月再版(其间年7月由良友复兴图书公司印行一版)。年4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排印一版(参见《巴金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年)。
5、署名鲁彦的《听潮的故事》,香港东亚书局出版,未署出版年月。内收《小小的心》《病》《屋顶下》《桥上》《清明》《杨梅》《父亲的玳瑁》《钓鱼》《孩子的马车》《伴侣》《听潮的故事》《厦门印象》和《关于我的创作》。此书包括鲁彦的短篇小说、散文和创作谈,其中的《厦门印象》一般作《厦门印象记》。
可见,香港的文学盗版书在海外传播甚广,从中可以窥见香港书商“无底线的市场化操作”的本事——不仅盗内容,连出版社名号也盗。不过,从推广新文学角度而言,它们功不可没。开句玩笑话,谁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呢?如今这些盗版书也已经具有一定的文学史价值。只是希望,读者初见这些书时别“如获至宝”,书商则勿“擅标高价”。(注:以上未注明出处的图片,均来自“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民国时期文献”,在此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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