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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越铁路总图。《滇越铁路》(LeChemindeFerduYunnan),巴黎:科里出版社,年。取自《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
”
“当我告诉他滇越铁路是米轨时,他真的掏出卷尺来量了一下,发现轨距并不是整一米,而是差不多一点零五米。这对我来说也算是新的知识了。”
——“第十一天”
”
年11月27日,我收到程新皓以D的身份发来的第一封邮件,标题为“再过两天就要上路”。接下来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天发来一封,“继续收拾行囊”“第六天,成仙失败,河流与铁路”“第八天,身体态度,清晨的冷,孤独的职业,我的同类”“第九天,人生难题,感知与测度,夜路与借宿”……我知道他正独自沿滇越铁路[1]的最北段一路向南徒步,目的地是铁路在中国境内的最南端,河口。他把这个徒步兼创作的项目命名为“致海洋”,因为铁路的尽头是一片大海。
“致海洋”是一个关于滇越铁路的艺术项目。这个项目由一系列步行、写作和录像作品组成。年12月于假杂志出版的《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是“致海洋”的一部分。书中录有程新皓在项目实施过程中,以虚拟作者D的名义向虚拟收信人X发送的二十四封邮件。图片致谢艺术家
艺术家:程新皓,设计师:音和,《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假杂志,年12月。图片致谢艺术家和设计师
我并不十分了解滇越铁路的历史,但年代、法国、(位于边疆的)云南、火车,这些和滇越铁路相关的字眼使我马上联想到一系列关于“铁路现代性”的问题,譬如:滇越铁路的修建对彼时尚处于前现代的云南造成了什么影响?火车带来的速度革命如何改造了滇民对于时空的认知?河流和铁路的交错怎样让山河旧貌焕发新的颜色?然而,面对滇越线所在的复杂地形,这些问题显得过于笼统和宽泛,它们并不能涵盖这条铁路(中国段)从海拔数千米到七十四米最低点的各种具体。但读至《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的一半,我意识到,“致海洋”所聚焦的并非固有的“铁路现代性”问题在滇越铁路上的展演方式,而是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创作者,程新皓的身心感知、记忆、知识与这条铁路的具体关系。
左:梁永泰,《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木刻版画,年。取自《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
右:《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内页
“铁路旅行造成的效应之一,是‘时间与空间的湮灭’。”[2]然而对于沟壑纵横、起伏剧烈的云南,滇越铁路带来的直接效应准确来说是时间与空间的均质化:铁路不仅大大缩减了交通耗费的时间,更重要的是,火车以相对稳定的时速(在滇越铁路上大约是20公里/小时)隔离并取代了自然原有的坐标,转而用一种等距标尺的方式重新定义了时空的经纬。山峰从此与河谷无异,跨越高原苦寒逡巡的时间也势必会等同于在亚热带丛林中悠然散步的时间。《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附有梁永泰的木刻版画《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这幅作品既可以被当作云南这片“瘴疫之地”开启现代化历程的象征符号,也可以作如此理解:人们以自我区隔(建设铁轨、火车采用封闭车厢)的方式进入了“从前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并且用按公里设的里程碑和各种坡度、转弯的测量碑将滇越铁路盘桓着的复杂空间简化为可把握的对象,并将其锚定在时间的刻度上。
20世纪初,中越边境与跨过界河的滇越铁路大桥。取自《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
但事实上,并非一切皆可测量,比如森林带给程新皓的恐惧感就是不可测量的。在一次被迫的夜行中,他如此记录:“一个即将席卷云南的现代化,伴随着这列年的火车的呼啸,不可逆转地诞生了——而曾经的自然与黑暗大地则永远地退却。……然而此刻,我却感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现实:自然并未退去,而是从它们藏身的黑暗中涌现出来,用一百万双眼睛盯着我。”当得知山里已经没有大的野兽时,艺术家不禁发出感慨:“自然真的已经退却了啊。它只是在我的感受里回返。”这些貌似自言自语的唠叨,反映出一个现代人在遭遇自然时因困扰于不可知性、不确定性而产生的模糊的心理投射,充满了矛盾和不可测。
程新皓在被迫赶路的第十四天夜里拍到的树上的果子狸,年。图片致谢艺术家
有趣的是,《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本身即被制作为一把体量可观(基本上达到一本手册在厚度和重量上的双重极限)的刻度尺。从书籍的切口处看去,“致海洋”的征程被划分为颜色较深的白天(对应程新皓按照铁路的公里数捡拾砟石的录像截图)和颜色较浅的黑夜(对应印有二十四封邮件的文字页)。白天和夜晚、黑色和白色的颠倒相间,形如马塞尔杜尚作品的《梳子》[3],将余公里的滇越铁路(中国段)重新建构为可资容纳恐惧与战栗、严寒与湿热的虚拟时空。和均质的刻度尺不同,这本书暗藏了许多非均质的细节:全书没有页码,所有出现在截图页边缘的数字是滇越铁路上相应的公里数,而且它们并不连续,不具索引的意义;每一天路程所对应的页码数和当天徒步的里程数相关,同时文字页的厚度只由当天邮件篇幅的长短决定,和里程数无关;在篇章页[4]上,出发地和目的地中间的双横线不仅仅是连接号,它的长度同样与这一天的里程数有关。这些混合了规律性和随机性的元素就像是滇越线上随地势而变的各种结构单元,支撑起《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复杂而富有张力的认知框架。
《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内页,右页图即艺术家偶遇的、焊有“我本无知”四个字的钢枕。
在出发的伊始,程新皓的背包有大约十公斤重,包括两套换洗衣服、应急干粮、摄影设备、药品等徒步用物资。每走一公里,他还会捡一块用于构筑铁路道床的砟石放在包里。随着里程的增加,他的行囊的重量逐渐累积,直到超过二十公斤。对一位本应轻装上阵的旅人来说,一二十斤的额外负担着实不小,但这个富于仪式感但近乎自虐的行为也构成了半个多月徒步经验的另外一种量衡。“于是整个行程仿佛这条铁路,从清爽干燥的高原,一直延伸到疲惫潮湿的热带中,把身体和理性都逼到了某个临界状态,从而有很多外在的东西渗透进来,或者无意识的东西从内渗透出来。”按公里数叠加的砟石的重量全数压在程新皓身上,就像是剂量逐渐加大的催化剂,推动了他按公里数叠加的身心经验的重新整合。疼痛、感觉不到疼痛、休整后的恢复、在身上留下痕迹后又生新的疼痛……这些波动着、累积着、循环着的感知作为特异的变量,搅乱了“致海洋”原本的严谨。就像《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的切口所显现的标尺一样,这种搅乱基于大体上的时空尺度,也赋予“致海洋”承载更多复杂性的潜能。程新皓所说的“为何会用德国浪漫主义来为眼前的景物赋值”,或者是他在途中偶遇的、焊在钢枕上的“我本无知”四个字感叹为何的答案也许就藏在这样的潜能里。然而在《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中,砟石的实在感却没能以某种恰切的方式完成具身化,而仅仅停留在叙事和概念的层面,不能说是没有遗憾的。
年,程新皓乘坐的滇越货列上的载人车厢。图片致谢张文心
程新皓沿铁路一共走了十九天(加上中间休息的一天),却未曾在途中乘过一次火车。据他说,现在滇越线上基本只剩下货列。几年前,他和朋友坐过从宜良开往开远的货列。彼时还有在货列上挂一节空车厢用于周边居民通勤的情况。车厢里的装潢极简易,条凳、破旧的椅子和半高的护栏……车行缓慢,人们零星地站着坐着,各怀心事、各自为政,不免使人联想到在滇越铁路的盛年之况。[5]如今,这个场景亦化作历史的残音,不再属于年的时间,也不适用于“致海洋”的时间。尽管滇越线的尽头是大海,旅人却不能从中国境内乘坐火车真正抵达那里,尽头成为了不可能的尽头。所以对程新皓来说,少年时代对滇越线所承载的海洋意象的向往,更多落在了火车车厢之下的铁轨,以及铁轨依附的山河秘境中,一如他在“第十九天”的结尾所写,“我缓步走向大桥(中越边界)的入口,在警戒线前停下。解开包的锁扣,把背包放下,倚在铁轨上。把胸前装满石头的小包也放下,摞在枕木上。我看着对岸,脱下帽子。良久,冲着并不能看到的铁路的尽头,挥了挥手。”铁轨、砟石、枕木、对岸,和不可能的尽头……想到邮件里提到过的那首找不到的长诗、航海大发现时代的长梦,这段旅程实在像极了一次大梦的重走,又像是走出梦境必须要接受的身心洗礼。
VictorFievet,滇越铁路越南河内段的四等车厢,乘客与货物,20世纪初。图片致谢艺术家
收到《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的成书时,“致海洋”计划已过一年有余。此时此刻,世界尚未从新冠疫情的打击中复苏。剧痛、谎言和狂欢共同编织的弥天大网,足以扰乱个体的真实感受。我不由得想起程新皓在第十一天的邮件中对“时间和地理的混乱感”的描述:“经过长时间的徒步——比如徒步十天之后——当下的时间和之前的时间开始交叠,无法区分,于是这样的长途旅程就不再是线性的状态,而变成不断回溯,又不断涌向当下的嵌套循环。”如今看来,“时间和地理的混乱感”像是对整个年的一次小型的、个人的预演。人们正在漫无止境的徒步中丧失感知世界的能力,遗忘曾经持守的道德,及与之相关的各种行动。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致海洋”的意义恰恰在于,提醒人们应该如何对抗这种广泛的失落,和由此而来的虚无——具体的经验、巨细的丈量,以及应对经验和量衡被推翻时的想象力:“我不知道为何是这样。前两个月在伊朗待了二十天,大概一周左右时就发生了之前说的那种时间和地理混乱感。而这次并没有,我开始怀疑,是否是这条指向大海的铁路本身变成了尺子,以至于我可以把不同的时间和记忆锚定于其上?”
《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内页
[1]滇越铁路(Yunnan-VietnamRailway)是东南亚地区一条连接中国昆明和越南海防港(经中越口岸河口)的铁路,是中国西南地区的第一条铁路,为米轨铁路,呈南北走向。滇越铁路被《英国日报》称之为与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相媲美的世界第三大工程。滇越铁路于年通车。
[2]此处希弗尔布施所指时代是19世纪早期。但对于因地理的闭塞而长期以脚力和骡马为交通的云南地区来说,“时间与空间的湮灭”同样适用于20世纪初期始建成通车的滇越铁路。参见:[德]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金毅译,《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年7月,第56页
[3]在一次与阿图罗施沃茨(ArturoSchwarz)的对话中,杜尚说:“梳子的梳齿在生活中一点也不重要……换句话说,当你看一把梳子的时候,你只是在看你的头发,你用它或者不用它,梳齿的数量是真正不重要的。……我受困于这种不重要性,所以我要让它变得重要。”杜尚用梳齿的数量给梳子分类,这使得梳子变成了一种测量的工具,一种尺子。参见:SvenSpieker,TheBigArchive:ArtFromBureaucracy,Cambrige:TheMitPress,,pp.68-69程新皓在《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中反复提及滇越铁路的测度问题,表面上看是在强调抽象模型覆盖到实在空间的基本路径,实际则是在借助测度所创造出的虚拟时空来容纳不可被测度的行为(action)与感知(perception),化不可能为可能,变不可见为可见。杜尚对梳子的理解提醒我们,测度本身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测度的坐标系统来改变对象的意义,甚至重新定义它们的存在。
[4]《来自铁路的二十四封邮件》没有严格的篇章,让我们姑且将徒步中每一天的首页当作篇章页。
[5]在程新皓收集的简报资料中,有两段记有滇越铁路之旅的体验的文字:“滇越铁路因系宽仅一公尺之窄轨,所以车厢并不舒畅;就是头等车也比不上我们津浦路的蓝钢车或陇海路的绿钢车的二等车厢”(胡嘉)、“座位极狭,难容多量行李”(郑子健)。可以说,由于铁路规制、地理条件的限制,乘坐滇越线上的火车从来都不是体面、舒适的。程新皓还购藏了一张反映20世纪初期滇越线河内段四等车厢情形的摄影明信片,从中我们亦能一窥在这条铁路满运力经营的年代的基本情况。
作者|余永泽
编辑|杨怡莹-「来自铁路的24封邮件」-
滇越铁路是法国殖民者在20世纪初修建的窄轨铁路,连接越南与程新皓的家乡云南省。它从年开始由越南的港口城市海防开始建造,连通河内,再向西北延伸进入云南,直至省会昆明。整条铁路在年建成,并成为云南的第一条现代道路。程新皓童年时就住在滇越铁路沿线,而在他得知它的尽头是一片大海之后,这条铁路就承载了他对海洋的想象。
年12月1日开始,程新皓从昆明出发,沿着滇越铁路向铁路尽头的海洋行走,每走一公里捡拾一块铁路上的砟石,每一天夜里也会从云南的不同角落给一位虚构的友人发一封邮件。最后,他用了19天,走完了铁路在云南省境中的公里,身上的石头重量达到了二十多公斤,已发送的邮件也积攒下了二十四封。
原标题:《山河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