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申先生逝世10周年纪念特刊6我

  编者按:林任申先生生前以其高尚的人格魅力、无私的奉献精神和深厚的文化功底,树立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文化老人的高大形象!作为一名德艺双馨的作家,他的《祭祖琐忆》、《难忘那年中秋节》、《部长还乡》等作品永远留在他的读者们心中;作为一名文化史学界的杰出代表,他的《丁文江传》、《黄桥名人录》等历史文化专著永远留在黄桥人民心中;作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他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教诲永远留在他的学生们心中。林任申先生对文化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教育的理解,都有独到的认识,这种认识推动着他演绎了自己精彩的人生;凝聚到他的写作中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读者、他的学生,也深深地影响了黄桥的发展!今年2月26日是林任申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特选发林老部分作品,以为纪念。

我的书缘

——作者:林任申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妻子在离老家十多公里的一所农村中学教书,我教语文,妻教英语,三个儿子都带在身边。两个人的工资合起来不足一百元,又是“十年一贯制”,还要负担两位老人的生活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工资一个月套一个月用,根本没积余。每逢春节,给孩子们做套罩衫,添点鞋头脚脑什么的,开支大增,只得拖被单盖脚,借三月份的工资用,以后逐月扣还。幸喜学校领导体恤下情,在校园里划了一小块空地给我们种,课余时浇浇水,施施肥,一年四季蔬莱不用花钱买。还养了几只鸡,食涌时一天也能拿三五只蛋,既节省了不少开支,又享受到劳动的乐趣,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年恢复高考后,为两个孩子的前途着想,我们曾有过调回老家的打算。这所学校在本县农村中学里虽说是头块牌子,但主课教师配备不全,高考中有一两门考砸了孩子就进不了大学。然而想到调回老家必然会增加许多开支,工资就更不够用,还得求爷爷、拜奶奶的,议论了一阵事情就搁下了。

  没成想,第二年老家一所在省内很有名气的中学来了一位新校长,不知怎样打听到我的情况,主动向县教育局指名要人。这位校长在局里说话灵得很,他一开口,县教育局立即一纸调令下到我们学校,云“你校某某、某某调局另行分配”。于是,年秋我和妻子一点事不费、一分钱没花,顺顺溜溜地调回了老家。记得那年回家时,汽车也没舍得叫一部,而是雇了一只小木船,一位农民朋友咿咿呀呀摇着橹,把我们送回来的。船上除了一只旧式小衣厨和一些生活用品外,就是从供销社要来的五六只大纸箱,里面装的大多是教学用书,还有一些“文革”前买的文艺书,只有一部木刻版的《康熙字典》算得上我的至爱。

  我的家在古镇的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两间七架梁的老屋。其实,严格地说,这个“家”不是我的家,而是我岳母的家,我结婚时就住在岳母家。岳母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她几个地方轮着住,日子过得挺滋润。这一阵子,她几年没回来了,房子长期关锁。我们打开门一看,门窗朽蚀,墙壁剥落,电线老化了,好几处地方被“尖嘴”咬破了皮,成了“肉膊子”。妻子说,两个大孩子快高中毕业了,念书也得有个好环境,这样的房子怎么住呢,向亲友借点钱把房子修一修,把电线换一换吧。我是个爱面子的人,出世没向人借过钱,沉吟良久才说,刚回家就向人家借钱,我开不得这个口。转而又搬出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做挡箭牌:“刘老夫子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房子破旧一点要什么紧,要紧的是督促孩子把书念好。”妻子听后拉下了脸:“同志!这是实际问题,不要唱高调了!”我一想,倒也是,就说:“等忙过开学这一阵,定下神来再说吧!”

  开学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扬州来了个“识宝猴子”,问有没有古字画、古书卖。妻子听了连连应声说,古字画没有,古书倒有一部,边说边把那部《康熙字典》捧了出来。“识宝猴子”打开书函,逐本翻看了一下,问卖多少钱。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议定五十元。正要成交时,我由学校回来,一查问,连忙摆摆手说:“不卖!不卖!”“识宝猴子”只好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价格不低了,你们再考虑一下吧,我住在石桥路人民饭店。”

  “识宝猴子”走后,妻子嘀咕说:“书不肯卖,你倒是借钱去呀!即使房子不修,电线破得这样子总该换一换吧!万一走电不是要出大事吗?孩子坐在里面读书也没安全感呀!”我被她这一逼,一咬牙,说:“好吧,卖就卖吧!”下午,我捧着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人民饭店,找到了那个收古董的,一句话也不说,把书往他面前一推。他又把书打开看了看,说:“说句实话,我经手收了好几部《康熙字典》了,算这一部版本最好,真正的康熙版!这样吧,本来说定了是五十元,我再加你十元。”说着付钱给我,可我硬是只收了他五十元。

  卖掉了书,就像卖掉了自己的孩子!我掉了魂似的,晕晕糊糊回到家,把钱往妻子手里一塞,房门一关,躲在里面生闷气。

  这部书跟着我可十多年了呀!

  那年,我在老家的一所初中教书。一日,闲来无事,上街溜趾,走到鱼巷口见一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挎着一竹篮旧书。那阵子正闹饥荒,变卖家什物件以求活命者屡见不鲜,大概这篮书也是送废品收购站的吧?一问,果不出所料。我翻看篮子里的书,《诗韵合璧》一部,《史记菁华》一部,……最引我注目的要算那部木刻线装本《康熙字典》了。蓝面书函,骨针拴着,打开一看,齐刷刷十本,雪白的宣纸,除天头蒙上些微灰尘略略变色外,简直跟新的一般!

  这么好的书当废纸卖,委实太可惜了!小男孩告诉我,他母亲在小学里当老师,这些书都是她做姑娘时用的。原也舍不得卖,因为吃“瓜菜代”,母亲得了青紫病,家里连买计划粮的钱都没有……。小男孩说话时,凹陷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嘴唇微微颤动。我的心象被马蜂螫了一口:读书人卖掉自己心爱的书,且是当废品卖,真惨哪!我花了数倍于收购站的价钱,将这篮书全买下了。

  此后,每逢一般字典上查不到的生冷字和古体字,我便把《康熙字典》打开,它总是不吝赐教,有问必答。同事和熟人们知道我有这部书,也都跑来找我,嚷嚷着叫把“老先生”请出来。我乐此不疲,尽心效劳。虽说耗时费神,增加不少麻烦,但却感到无比快慰,俨然自己也成了“老先生”似的。平日不用时,用厚牛皮纸严严包着,放上两粒樟脑丸,存放于干燥处。大伏天妻子晒棉衣,我总要拿出来照一照,去去潮气。故而这部书跟我十多年,仍无卷角,无皱折,不霉,不蛀,而且逃过了“文革”这一劫。

  它,成了我的爱物!

  可今天我竟亲手把它卖了!读书人卖书,秦琼卖马、杨志卖刀啊!我越想越悔越气,满屋子跑豹,晚饭也没吃便往床上一倒。

  孩子们谁也不敢吭声,妻子陪着笑脸进房劝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把孩子培养出来了,还怕买不了这几本书?”我也自己劝自己:世事沧桑,人事难料,何必去为这类事烦恼呢!书,不管落于谁手,摆在自己的案头也好,置于他人的书架也好,只要不遭致化为灰烬、变成纸浆的厄运,对读书人来说,总算是莫大的慰藉了!几天后,妻子请来人油漆门窗、粉刷墙壁、更换电线,还新装了两支日光灯。虽说简单,但家里毕竟亮堂了许多,孩子们也都很高兴,我也觉得卖了这部书还值,气也消了许多。

  可事隔数年,偶而提起《康熙字典》的事,我仍感喟不已,怨天尤人。年冬天,已在大学做助教的大儿回家过春节。闲谈中又扯起了那部书,他说:“爸,你那部字典真卖亏了,潘家园旧书市场上这样一部书要卖上千元呢!”一句话又勾起了我的心病,顿时气往上涌:“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你妈极力怂恿,唉!读书人卖书,秦琼卖马、杨志卖刀啊!”儿子见我不开心,不吱声了。下午,我在房里看书,听到妻子小声警戒两个大孩子说:“打今儿起,当着你爸的面谁也别再提字典的事,免得他生气。”又说:“其实当初卖这部书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都大学毕业拿到工资了,有孝心的给他买一部才是。不然他这个心病要害一辈子呢!”

  我知道,这类书只会越变越少,重买一部,谈何容易!然而大儿返京后十几天,我居然吃到了甜果子——大儿从北京给我寄来了一部《康熙字典》。虽说是铅印本,新出的,但总算夙愿已偿,我乐不可支,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京剧《吊金龟》:“老天爷睁开了三分眼……这也是儿的孝心感动天地……”

  又隔数年,最小的儿子也大学毕业了,一位老人也已故去,我们几乎没有了经济负担。工资不断增加,家里总算有了余钱,我又恢复了中断多年的买书的爱好,经常去逛书店。到外地出差也要大包、小包地买些书回来,北京的海淀图书城就去了不下六七次。三个儿子都很懂事,听说我想买什么书,都主动帮我买。给他们钱也不肯要,都说:我们念书时,你给我们买了那么多书要钱吗?我只好笑纳。

  而今,我收藏的书籍虽说不甚丰,淘汰过几次后尚存七八书橱。大多是铅印本,也有不少线装木刻本,且都是民国之前的原版。收藏古籍的起因纯粹出于偶然。一位何姓朋友家藏一套光绪年间的家谱,我从未见过家谱,就借来阅读,发现里面有不少有用的材料,是地方史的一种有益的补充。其时我已退休,开始   斗转星移,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今年,长孙已读大三,孙女读高三,小孙儿也已读小学六年级了,又是一代人烟了!三个儿子都有了自已宽敞、舒适的住宅,比起当年一家三代五六口挤在两间小平房里,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大概受了我这个做老爸的影响吧,三个儿子也都爱好藏书,而且各有了自己的书房。书房内电脑、写字台、书橱一应具全,像模像样。只是由于职业、兴趣不同,所藏书籍门类也各异。大儿做了几年助教后,去德国留学五载,获得博士学位后受聘于中国农业大学,几年前当上了教授、博士生导师。他的藏书主要是农业方面的,土壤学、植物营养学方面的尤多。其中有两橱书全是德文、英文书籍,还有光盘、幻灯片什么的,我看也看不懂。二儿、三儿都是公务员。二儿大学毕业后先做中学教师后改行从政,年轻时爱好诗歌,他的藏书除一些中外名著、经济管理学书籍外,主要是诗词作品,唐诗、宋词、元曲,外国著名诗人作品、中国近现代著名诗人作品……等等。三儿的工龄没有两个哥哥长,藏书相对少了些,工作岗位又几经变动,藏书内容也就比较杂,政治学、社会学、新闻学、文学方面的兼而有之。他喜欢下围棋,省里评了他个业余五段,他的书橱中围棋类特多。

  想想也让我高兴的是,孙儿、孙女也都有了自己独立活动的空间和自己专用的书橱。书橱比我二十多年前的漂亮多了。我那时的书橱很简陋,不,其实不能叫书橱,充其量只能叫书架:家里找了几根旧木料、几块旧木板,请木匠刨刨削削钉钉就了事,也没装门,也没油漆,有资格叫“书橱”吗?你别笑话,那时候就这条件、这水准。

  我年轻时就学着涂鸦,早些年杂七杂八地写了诗歌、散文、剧本在报端、刊物上发表。年退休后,心无旁鹜,定心定意地在家看看书,整理整理地方史料,写了一文字。中国文联出版社和江苏人民出版社先后出版了我两本专著。其中我和三儿合著的长篇人物传记《丁文江传》还获得了年泰州市政府文艺创作二等奖哩!同年十月,泰兴市政府搞了一次藏书评奖活动,评委会认为我不但藏书有一定数量,在“读书、用书”方面成效尤为显著,给我们家被评了个“泰兴市十佳书香家庭”。一年获了两个奖,也算双喜临门了。

  大儿、二儿读书也都有所受益。年,二儿的诗集《淡兰的星星雨》由《南京文化》编辑出版。年,大儿的博士论文在德国用德文出版。这些年他还在国外刊物上发表了十多篇学术论文。

  我和儿子们的作品以及那本《康熙字典》都在我的书橱中收着,每当我在书橱前浏览时,心头不禁涌现出无限感慨:书啊书!你给我带来过痛苦,但更多的是给我带来了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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