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秋,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副教授。
工匠“魇镇”——顺势巫术之一例
刘桂秋
旧时,木瓦工匠们在营造房屋时,出于某种原因,有时候会在所造的屋中暗下镇物,据说这样能使屋宅的主人致病招灾,祸殃不断。这种习俗叫做“魇镇”。
“魇镇”术起于何时,今天已难于确考。不过晋代干宝所撰《搜神记》卷十八中有一条记载颇可注意。该条记魏郡有一名叫张奋的人,家中本巨富,但后来忽然人衰财散,于是把自己的屋宅卖给另一人程应。程应搬入后,不久也举家疾病,又将屋宅转卖邻人何文,后何文在该屋灶下掘得一杵,便取杵焚之,从此“宅遂清宁”。
在这个传说中,虽然没有明说这根木杵是工匠造屋时所下的“镇物”,但在建筑物中暗藏的某一物件,能致使该屋中祸殃迭起,这已和后世记载中的“魇镇”十分相似。据此推测,“魇镇”术的产生时代,当不会太晚。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胡坚藏品
上梁钱为建房使用的厌胜钱。民间建房造屋,往往采用“太平”“顺治”等吉利钱文作上梁钱。宫中上梁钱为金、银所制。如明《张太岳文集·杂著》提到“皇城北苑有广寒殿……万历四年忽自倾圮,其梁上有金钱百二十文,盖镇物也,上以四文赐余,其文日至元通宝。”这些“至元通宝”金钱,当为元世祖至元年间营建广寒殿时的上梁钱。北京景山寿皇殿,发现正脊中间安置个锡宝盒,内有汉、满文“天下太平”的鎏金银钱二十四枚,是清代上梁钱。《大钱图录》载有“光绪通宝”背八卦图案大钱,并谓“每遇修葺,各宫殿上梁时安置宝盒,盒中皆贮此钱。”民间还有将上梁钱铸成刀币、布币形状的,如莽刀形状的“咸丰辛亥福州重建”背“圣庙正殿上梁用”;“同治丁卯七月”背“福州南城上梁用”。
本文阐述者,为魇镇物,因为民俗物件之中不易找到类似物件,所以本文取适当的变通,以多位国内民俗钱币收藏家的上梁钱来做配图,上梁钱是祈福之用,虽然也是用于梁上,且有镇压邪祟之用,但是主体的价值是吉祥的,正面的,特此说明。
两者都是古代人们生活中信奉万物有灵理念,使用模拟祈术的思维,而运行的不同方法,主观有善恶之别,性质有正负之辨,但是都成为了古代人们生活风俗的一部分。(编者)
此后,关于木瓦工匠用“魇镇”术的记载,经常出现在各个时期的野史笔记中,可见这种习俗在古代工匠中流行相当普遍。如明代杨穆《西墅杂记》中就记载了几个颇有典型性的例子:
梓人魇镇,盖同出于巫蛊咒诅,其甚者遂至乱人家室,贼人天恩,如汉园事多矣。今述所知:余同里,莫氏故冢也。其家每夜分闻室中角力声不已,缘知为怪,屡禳之弗验。他日专售于人而毁拆之,梁间有木刻二人,裸体披发,相角力也。又皋桥韩氏,从事营造,丧服不绝者四十余年,后以风雨败其垣,壁中藏一孝巾,以砖弁之,其意为砖戴孝也。又常熟某氏建一新屋,最后生女多不贞,二三世如之,一日屋敝而缉之,于椽间得一木人,为一女子,三四男勾引淫亵,急去之,帷箔方始清白。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胡坚藏品
在以上几个事例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工匠所下的镇物,往往是生活中某种人或物的“模拟物”;而这些模拟物本身所具有的性质、情状、动态,又会给这所屋宅带来类似的结果:在梁间暗藏二个正在“角力”(摔跤)的木刻人,每天深夜就会听到有不停的摔跤声;砌墙时在壁间给一砖头戴一孝巾,这所房宅中从此几十年中丧事不断;在椽间藏一女形木偶正被三四个男形木偶“勾引淫亵”,这户人家所生之女便会淫邪不贞。此外,在其它书中所记的一些“魇镇”的例子,情况也莫不如此。如清杨式傅《果报闻见录》之《工匠魇魅》云:
明都给事中陆茂龙,鄞县人,两世单传,至孙无嗣,以远族继焉。有江西术士至其家,称善解魇,命主人备福物香烛,书符念咒,次第焚之。一符飞着正梁,即于此处凿之,得木刻太监一个,故单传之后无嗣。……又余家有店房三间,每以赁人,不出三年,贫乏而去,甚至行乞,后有赁者,以灶坏拆修,灶内拆出破碗一只,竹棒一条,故来赁者,多致乞丐也。修后,赁者平安顺遂,竟成吉宅矣。
这是是工匠在梁间藏了一个木刻太监,主人便无子嗣;又工匠在灶内藏破碗、竹棒,住此屋者多致乞丐。又清汤用中《翼駧稗编》载:
有蔡某者,其家三世,皆以失血亡。一日其母忽吐血数斗,蔡与刘同教至戚,令子往延。刘已知之,谓子先归,速备香灯。刘随至,撮米咒许久,令蔡执烛前导,以米撒地,琅琅作金铁声,至后院楼梯下,刘曰:“止。祟在是矣。”就地掘之,得一竹片,画一人,口中红点累累,盖匠人所为魇镇者。
这是说匠人在地下藏了一个“口中红点累累”的竹人,该家三世之中,便都因吐血而亡。又清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十四记:
鄂俗以人自经死者为吃油面。油面者,以水和麦末为长条,必稍著油乃成,故曰油面……咸宁有章姓者,营造屋宇,而遇工匠颇刻,工匠衔之,偶食油面,即以所余埋之于户限下。无何,章妻缢死,章亦时时引带,语人曰:“我宜于何处缢欤。”家人患之,有善相宅者,周观其室,曰:“户限下必有异。”抇之,得油面,捾而弃之乃已。
这是说工匠为章氏造屋时,在门限下埋了油面(油面是一种食物。鄂俗,把人自经而死者称为“吃油面”),章氏妻便自缢而死,而章氏自己也常常拿了根带子要找地方上吊。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胡坚藏品
实际上,木瓦工匠们施行的这种“魇镇”术,乃是由原始巫术发展而来;同时,认为通过模拟的相似物便能使人致病招灾的观念,也是上古初民原始思维方式在后世人头脑中的遗存。
英国近代著名人类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在他的《金枝》一书中曾经指出:巫术所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可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同类相生”,或结果相似于原因,称“相似律”;一种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称“接触律”或“感染律”(1)。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胡坚藏品
基于这两种规律而产生的两类巫术方式,前者称“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后者称“接触巫术”。而工匠“魇镇”术,正是“顺势(模拟)巫术”的一种,它是由原始思维的简单联想发展而来,认为“彼此相似的东西可以成为同一事物”。
因此,试图通过相似的模拟物,对屋宅主人施加巫术影响,因而使其招致灾祸。这种做法在我们今天看来,其荒谬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几乎所有的资料记载中,这种“魇镇”术都被说成是可信的事实;也就是说,不光是在造屋时下镇物的工匠们,而且连传说的记录者们,也都确信这种“魇镇”术确实会具有预期的效验。
这一现象可以说明:在现代人的科学思维方式真正确立之前,原始思维方式在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内,曾在人们的头脑中产生过根深蒂固的影响。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胡坚藏品
“魇镇”术作为一种迷信习俗,在其运用过程中,有时还和同为迷信习俗的“咒语”结合在一起。乌丙安先生在《中国民俗学》一书中曾指出:“咒语的产生几乎可以推测到和原始语言产生为同时,它是人类崇信自己语言具有神秘魔力的必然产物。
上古时期的祝仪多以祝咒为与神灵相通的手段,在以后所有的迷信活动中,各种各样的祝辞口诀都被看作是有交感魔力的咒语。”因此,工匠们下镇物时,有时还辅之以相应的咒语。清王用臣《斯陶说林》载:
吴有富商,倩请工作舟。具稍薄,疑工必有他意,视工将讫,夜潜伏舟尾听之,工以斧敲椓曰:“木龙术龙,听我祝词:第一年船行,得利倍之;次年得利十之三;三年人财俱失”。翁闻而识其言,初以舟行商,获利果倍,次年亦如言,遂不复出。一日破其舟,得术龙长尺许,沸油煎之,工在邻家疾作,知事败,来乞命。复煎之,工仆地而绝——凡取厌胜者,必以油煎。
在这则传说中,造船工匠所下的镇物是一条木龙,而这条木龙本身似乎并不具有“模拟”的意义,所以要辅以祝咒之语。但在这里,工匠所念的咒语是要船主前两年先赢利,第三年才“人财俱失”,恰好这话又被船主偷听去,因此他便将计就计,前两年以舟行商,第三年则不复出,结果既赢了利又避了灾。同时我们从中又可得知:当时习俗所传,认为所下的镇物一旦被发现,只要以油煎之,便能破此“魇镇”之术,且能反过来致令下镇物者本人自食其果而亡(2)。
还有一则记载也与此有关。清代褚人获《坚瓠集·坚瓠余集》卷之一载:
木工厌胜者,例以初安时一言为准,祸福皆由之。娄门李鹏造楼,工初萌恶念,为小木人荷枷理户限下,李适见,叱问之,工惶恐,漫应曰:“翁不解此耶?走进娄门第一家也”。李遂任之。自是家遂骤发,赀甲其里。
这则记载一与上面所引《斯陶说林》的记载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这位工匠偷偷地在门槛下埋进一个戴枷的小木人,大概是想让李家倒霉,去“吃官司”,原本并不打算用咒语,只是因被屋主发现后,才随机应变,曲加解释;第二,这位工匠巧妙地利用了汉语可以谐音双关的特点,将埋枷的含义歧解为“娄门第一家”(“枷”与“家”谐音),而这是属于咒语中的“祝吉语”,因而这个工匠躲过了可能招致的祸返其身的厄运;而那位李姓的屋主,根据《坚瓠集》中的说法,也因之变祸为福,成了里中的首富。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胡坚藏品
最后,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旧时工匠们在营造房屋时,使用这种“魇镇”术,是出于何种动机呢?一个最基本的原因是:旧时代从事工匠职业者处在被剥削、被压迫、被驱使的地位,往往经受着用力甚多而所得甚微的不公平的待遇。
因此,他们便试图以曲折的方式来做出抗争,对那些薄待工匠的雇主作出报复或惩罚。这一点,就是在记录古代“魇镇”术的资料中也多所揭载。
“福州南城上梁用”清代民俗钱。高67.50mm,重15.30g。泉耕藏品
如上引《果报闻见录》云:“此(指魇镇)皆主人造屋薄待工匠,或克减工食之故,贻祸不浅,可不慎哉。”清刘廷巩《在园杂志》中也说:“营造房屋时不宜呵斥木瓦工,恐其魇镇,则祸福不测”。
辟邪祈福的系列上梁钱资料《中国花钱图谱》
除此之外,“魇镇”术在一定程度上的普遍流行,似乎还有一个原因。古时候,人们的认识水平较为低下,对于临降于自身的灾祸疾病无法予以正确的解释,认为是由某种神秘力量所造成的,很难预防或避免。虽则如此,但却能通过某种方式将其转移到别的地方或别人身上,于是便有民间巫术中的“移灾法”或“移病法”出现;而“魇镇”术有时候实际上也是被作为工匠自身灾祸的“转移术”来施行的,这就是《西墅杂记》中说的“闻凡梓人(术工)家传未有不造魇镇者,苟不施于人,必至自孽。稍失其意,则忍心为之”。这里说如果不将魇镇术施于别人,则将祸及自身;如果以此来反推之,那么如果已将魇镇术施之于人,则可确保自身无恙——因为已将自己可能遭受的祸病“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
(1)[英]J.D.弗雷泽著,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译《金枝(上册)》商务印书馆年,第26页。
(2)清代清凉道人所著《听雨轩笔记》中也说:“若炼以沸油,造魇者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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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曾经刊载于《民俗研究》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