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画艺术和油画比较起来有他的特殊性,油画的表现范围是很大的,版画则不行,倒不是它不能表现自然朴实的感觉,但它表现的长处在于和对象保持若即若离之感,在于和对象似与不似之间,如果要求在形象、场景、细节等每一点上去达到逼真,这是以版画之短去求其他画种之长了。前一个时期里,许多木刻热衷于细致逼真的画面效果,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照片的模仿和复制。
这曾经引起批评,认为这种细致的刻画是丢掉了版画“以刀代笔,放刀直干”的所长!但由此却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只有大刀阔斧,大块黑白才是版画的真正面貌了。依我看,粗放、细致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糟糕的是对生活真实的照搬和复制。粗放的东西能表达各种感情,细致的东西也同样能表达各种感情。肯特、黄新波的画并不因为细致使人感到不像版画。问题不在于手段本身,而在于我们怎样使它在表达我们的主观意图时恰如其分。
拿京剧来说,它的艺术手法和现实生活的距离是显而易见的,它的表演语言是概括、强烈、程式化的,这可以视为它的局限,但正是这种局限又使它在戏剧领域里独树一帜,成为举世公认的很高级的艺术。它的舞台空间、人物造型、服装、道具、布景都是象征性地概括的,在这大前提下,人们并不会因为它有大花脸、正旦、小生、文武丑等等的并存,有极细腻的人物性格的刻划而感到它失却了京剧的本来面貌。
版画也是如此,它和生活的距离是由于它的简单、概括、强烈,是由于语言本身的局限造成的,在反映生活时,我们可以以生活的真实为出发点,但却不能以再现生活真实为目的。我们缺少的是观念上的、主观的、人为造成的距离,或许正是这种东西和局限性较大的语言结合能显示出版画的真正长处。现代绘画一般都比较充分地发挥和对象的这种距离感,以至于抽象、怪诞,当然这里还有社会、文化等各方面的原因
还涉及到一个被理解、被接受的问题,在我们,则是要根据我们的国情,掌握好分寸。变形、装饰是产生距离感的手法之一,但两者之间并无等号,观念上的距离是更为重要也更为高明的。我们的传统艺术在观念和手法上都有着强烈的“距离感”,线条本身是对物体的一种抽象写意,布白、散点透视等等都并不追求再现生活。彩陶律动的线条、铜鼎的装饰纹样,汉砖厚拙的造型不都是对生活的一种抽象吗?
民间的皮影、剪纸、布老虎、泥娃娃等也都是传统意识的产物,可惜我们在学习传统上面做得太少、太少,常常是只在承袭表面的形貌,而没有领会精神实质。版画在想象上应当有广阔的空间,这可能一下子很难说清,但我感觉柯勒惠支、肯特等人的作品正是这样的,可能就因为他们的画不是生活中某一个具体的场景的如实描写的缘故吧,不是某一个具体物象的再现,而是带有一定的象征性的色彩,我们版画实在应该那样地去想、去表现。
版画的黑白、结构、刀味、木味等都有一定之规,但我们学习规律,了解它,不是仅仅为了遵守它,也为了最终能打破它,打破常规虽然困难,但在艺术上正是极可宝贵的。如果我们能在大的方面把握住版画的特点,使用的语言简短,有力,我以为在具体的刻画上就不必奇求,不一定就是非要粗放的、大块黑白的,不一定要放刀直干的,不一定追求鲜明的刀触,就像前一阵子油画一直追求笔触,其实把笔触藏起来未必不好。
还是要视情况而定,不能一概而论。版画不长于多层次的饱满的刻画形象,不长于细致地刻画人物丰富的表情和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更重整个的形体、整个画面的节奏,形态感,往往用简洁的、典型的动作姿态,让观者用自己的想象去完成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的东西。黑白问题从总体上看关键是一个“灰”的问题。因为严格的说,单纯的黑和白是不能构成一张画的,任何一个破坏整块黑点的点、线、面已经使这黑或白变为灰。
无论是成功的或不成功的版画都是点、线、面破坏完整单纯的黑或白的结果。正如色彩中红、黄的并置其实是为了追求达到响亮的“橙”那样,在版画中使用极端的黑、白是为了追求响亮的“灰”,通过用大小不同的点、线、面来组织不同的层次,使画面形成整体的有跳跃感的、有节奏的“灰”。版画常常被人看成是很容易的,也许是因为它的语言简练,入门确实不难,谁都认为可以轻而易举的学会它
但又是实实在在非常难掌握的好的语言。越是深入了解便越是可以感到这一点。因为版画语言的简练,所以它的画面结构,黑白的处理,形象的选择,便显得格外重要。它不象其他画种那样,某一点的不足可以由杂多的其他绘画因素去弥补。在版画中,每一个点、线、面,每一个黑、白、灰的处理都得承受比其他艺术形式更大的压力,发挥更大的作用。更需要精心的推敲。
我认为长篇大论固然能够全面、反复地阐述某个问题,但要用一两句话表述某个事情,就不能不仔细的选择这不多的字、句,版画的长短都在这儿,一两句话虽不能构成巨著,却也能妙语惊人,发人深思,所以版画的语言不能和长篇宏论那样等同视之,不能那样详尽地陈述,而要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